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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谈风月(一)

叶嘉莹先生是我很喜欢的人。她讲授诗词,真的是用全部的心力在讲,那里面不单只有学识,还有一个人对生命的体悟和对灵魂飞升的钦慕。我常拿她的书出来闲读,消烟火,败不平,添虚空。每每奏效,简直堪比武侠小说里的妙药灵丹。

最近看她的《迦陵论词丛稿》,又唏嘘感慨了一番。她说她早年不喜欢温庭筠,因为那时深爱的是“主观”之作,“对理想追求之热望与执着或幻灭之悲哀与叹息”,冷静关照,客观描摹的作品就不招喜爱了。然而人近暮年,渐渐发觉自己身上原来有二重性格:一为热烈放纵之感情;一为冷静严刻之理智。我也一样,年少之时,不喜欢温庭筠,甚至推而广之到整个晚唐五代的文人词《花间集》。总是少年人心性刚毅,喜欢所谓的见识要深刻,场面要轩峻,感情要炽烈。《花间集》里的那些画面虚虚实实,华美秾丽,情感纤细低回,朦胧迷离,个中滋味确实不是少年人所能领略的。

唯在韶华渐往度尽劫波之后,感情不再激烈,却能深深领会生命中的叹息至多。每一个精美片刻都值得细细回味,抚摸再三。那些在深闺中的寂寞佳人,那些欢爱时的浓情蜜意,那些和生命缠绕不去的哀感顽艳,方显得如此动人。因一个人生命有饱满感,内心有力度,才可以保持一种对人生世相的解悟和留恋。

小山重叠金明灭, 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 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 花面交相映。 新贴绣罗襦, 双双金鹧鸪。

破晓的时候,阳光穿过门窗隙缝照射进来,枕畔的屏山上螺钿金光闪烁,女子转过头来,鬓发轻拂,欲掩未掩又香又白的脸颊。她慵懒地调脂粉,画黛眉,欣赏一番,再照一照镜子。前后镜子照着发髻上的花朵,人和花交相辉映。她穿着新绣罗襦,上面是一对金色的鹧鸪鸟。如此雕镂一个美丽而寂寞的早晨,一位美女等待一份美好遇合的心情,这山屏,这鬓云,这娥眉,这花朵,这绣襦,无不是她那理想的外在呈现。

《花间集》里共选了温庭筠的六十六首词。他是太原祁人,也就是今天太原祁县人,本名岐,字飞卿。他的先人温大雅是扈从唐高祖李渊起兵的有功之臣。《旧唐书》里说他“苦心砚席,尤长于诗赋……然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说穿了,他不过是因为科考累年不第,心情积郁,和一帮朋友喝喝酒逛逛青楼而已。但作为一个写艳词出名的文人,温庭筠却谈不上风流潇洒。相反,据说他长相吓人,外号“温钟馗”。

偏偏他写出来的词却“镂金错采,雕缋满眼”。以这首《菩萨蛮》为例,写金明灭之屏山,写鬓云,写蛾眉,写绣罗襦,写金鹧鸪。这些身体装饰、服饰,色彩明丽,图案精美,极尽装饰之美。第二首亦是如此。

水精帘里颇黎枕, 暖香惹梦鸳鸯锦。 江上柳如烟, 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 人胜参差翦。 双鬓隔香红, 玉钗头上风。

门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晶帘,床上玻璃枕头细腻滑润,女子正盖着绣有鸳鸯的锦被恬然入梦。也许是因为屋子里的香味温暖牵惹了梦境吧。接下来突然就是早春的杨柳刚刚发芽,远看如烟似霭。残月西斜,天上鸿雁向北飞。“帘内之清秾如斯,江上之芊绵如彼”,用俞平伯先生的话说,“千载以下,无论识与不识,解与不解,都知是好言语矣。”

《花间集》里温庭筠是第一个词人, 在这种筵席间传唱的流行歌曲上下了很大的心力。也正是他开了这么一个先河。

词人们笔下描绘的女子,大概都是他们出入青楼时相交的对象或者歌舞筵席上的歌妓。她们穿着华美的刺绣服装,头上戴金钿、翠翘一类的饰物,周身是鸳被、绣衾、鸳枕、鸾镜、罗扇、银釭、兰烛、红烛;居室里则是画屏、绣帐、罗幕、珠帘、珠箔、画堂、画梁、琐窗、朱户、绣户。 眼里所见则是玉楼、画阁、画船、兰桡、锦帆。这些具有鲜明装饰意义的意象,被词人以和谐的、富有秩序感的结构,创造出浑然一体的、具有美感直觉的艺术空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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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秋水

庄秋水

179篇文章 8年前更新

庄秋水,生于70年代,1998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微博:http://t.sina.com.cn/1403667177 好美服,耽逸乐, 热爱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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