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二〇六年十二月,在咸阳郊外的鸿门(今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新丰镇),一场宴会正在进行中。当时参加宴会的宾主双方,大概无人可以料及,这将是中国历史上最为知名的一次宴会。
多年后,有人叹息这是改变中国历史甚至文明的一次宴会,从此,肆无忌惮的打天下的光棍成了创业重统的帝王,而雍容讲究仁义的个人主义贵族英雄成为绝响。在争夺天下之战中的失败者,被描述成性格和命运的双重障碍,最终失掉了自己的战果甚至生命。
一
这次在军帐中举行的宴会,可能是对食物描写最“粗糙”的一次宴会。关于成为宴会必不可少的食物,整个过程中仅仅提到了“卮酒”和“生彘肩”。卮,是古代盛酒的器具。故而,当项羽赐予樊哙“斗卮酒”时,一向被认为是突出樊哙其人酒量之大。据考古专家裘锡圭考证,马王堆汉墓简帛中,在一份记载陪葬物品的遗册上,记载了“斗卮”,更幸运地是还发现了斗卮实物。由此可以了解到秦汉时期的一斗,相当于今天的两升左右,也就是说一“斗卮”酒,相当于两升酒。
恁大酒量!慢着。事实上,樊哙所饮之酒,并非今日之蒸馏酒,也就是白酒。唐宋以前,中国人尚未掌握蒸馏技术,所以一般提到的酒,只依据清浊分为不同级别。最高一级是酒渍澄净的清酒。不同酒类的醇度大约都非常低,而饮酒之酒具又较大。故而,这般饮酒大约只说明樊哙属于“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豪侠之辈。
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的吃肉形象,不仅豪迈绝伦,而且鲜艳妩媚,真的是气雄万夫。生彘肩,一般说就是生的猪腿。有人考证,则当为煮熟后未加调料的白猪腿。还有一种说法,项羽赐给樊哙的“生彘肩”,当是指古人在饭前,把做好的食物,拿出少许以待用的“生”,放在食器之问, 祭最初发明饮食的人,这也被称作“祀祭”。极有可能,这里的生彘肩就是食前拿出来的食物。因为早些年的中国一向是“分食制”。
事实上,在初唐以前,中国人进食,一人一案,席地而坐,单独进食。这便是分食制。一直到唐代中期,人们开始围坐在一起进餐,这便是“会食制”。颇类今日西餐。主要的菜肴,由厨师或仆人根据客人需要分配,而饼类干食,或粥、羹、 臛、汤类食物,就盛放在一个食器里,放在食床上或食床旁,由进食者或仆人、厨师添加。鸿门宴上,正是传统的分食制。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各安一案,人们一人一案,坐于食案一侧。“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
于是,我们可以推测,项羽赐予樊哙的这彘肩,不可能取自宾主的席案上,极有可能是事先留出来的食物。
无疑,宴席上的豪饮和肉食,等于力量和健壮。这是一向具英雄气概的项羽所激赏的行为,亦令樊哙成为鸿门宴上光芒四射的人物。南宋刘辰翁曾说,太史 公“叙楚汉会鸿门事,历历如目睹,无毫发渗漉,非十分笔力,模写不出”。这笔力,倒是有八分落在了樊哙身上。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司马迁如何能如此琐细描绘鸿门宴的细节?在实证主义和计量史学盛行的今天,司马迁难道真的是一位凭借想象力书写历史的“文学历史学家”吗?
二
如果破除先入为主的观念,我们会发现,两千多年前的这位写史者,却是位有极强记录精神的历史学家。
二十岁那年,司马迁辞别家人,开始漫游天下的伟大旅程。毫无疑问,他将要继承父亲司马谈的史官事业。在此之前,他诵读古文经传,遍览前代文献资料。如今是以脚丈量大地的时候了。他的历史知识将为他的旅行增添无穷乐趣。
少年漫游者的旅程从京师长安开始,出武关(陕西商县东),经南阳(河南南阳),至南郡(湖北江陵县)渡江。他考察屈原自沉的汨罗江,为这位伟大诗人的遭遇凄楚流涕。他也前去湖南宁远境内参访九嶷山,据说舜南巡时去世后,就葬在此地。然后,他顺江而下,至会稽郡(绍兴)探访大禹的遗迹。然后,他至吴县,游览楚国春申君的古城宫室。
对于这个胸怀绵亘岁月的年轻人而言,汉王朝辽阔的、茫茫的土地上,每一处宫室和遗存,他看见了它们,而从前的人也看见了它们。它们就是历史恰当而哀伤的见证者。
游历江南之后,司马迁渡江北上,首站便是淮阴。这里于汉王朝是极重要的一个地方。辅佐刘邦获得天下的淮阴侯韩信,便是这里的人。司马迁访问当地父老。此时,距离汉朝建立也不过几十年,那些往事尚未消弭于时间的洪荒之中。故老门津津乐道于本地名人淮阴侯的陈年旧事。司马迁在此获得了第一手关于汉朝建立的材料。
他在彭城(今江苏徐州)和沛县(今江苏沛县东)所获良多。这里分别是秦末两位起义军首领,项羽的都城和刘邦的故里。尤其是沛县,汉初名臣许多出自这里。丞相曹参,滕公夏侯婴,丞相周勃,鸿门宴上出尽风头的樊哙,皆为此地所产。司马迁参访他们的故居,知晓了此前未所听闻的故事。
尤为重要的是,司马迁结识了樊哙之孙樊他广。在《史记· 樊郦滕灌列传》结尾,司马迁这样记述自己的这段游历生活:“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啥、滕公之家 及其素,异哉所闻! 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庭,德流子孙哉?余与他广通,为言高祖功臣之兴时若此云。”无疑,胜利者的后代,对开创者孕育着的热情从未因时光流逝而淡薄。四十六岁的樊他广为司马迁重述历史。可以想见,家族史上最激动人心的片段,必定浓墨重彩。
他研究已经搜集的史实,选择它们,比较材料,然后做出他的推测和概括。这位历史的建筑师,采掘他自己的石头,用他的手建筑。若干年后,当他写作汉初的楚汉风云时,当他描述一次惊心动魄的宴会时,他使用了第一手材料,即樊他广的口述实录。
可以说,是樊他广为司马迁重现了鸿门宴历史现场。历史学家李开元把《鸿门宴》叙事,分为八个小节,极为精到地分析了这个历史叙事如何丝丝入环,一步一步将情节引入高潮。
1)首先叙述刘邦一行人由霸上来到鸿门项羽军中,与项羽会谈取得和解。2)和解以后,项羽留刘邦一行宴饮,范增示意项羽杀刘邦,项羽不应。3)范增离开宴会场,招项庄进入,以舞剑助兴为名,谋刺刘邦,引来项伯舞剑,保护刘邦,紧张至于极点。4)张良外出见樊哙,樊哙拥盾仗剑,强行闯入军门,进入宴会场,通过与项羽间的应对,将至于顶点的危机缓解下来。5)刘邦离开宴会场,樊哙和张良也先后出来。刘邦决定留张良辞谢应酬,自己先行归还霸上军中。6)刘邦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由小路归还。7)张良代刘邦辞谢项羽、范增。8)刘邦回到霸上军中,诛杀向项羽告密的部将曹无伤。
司马迁作为叙事的天才艺术家,在记述这场宴会时,令人惊奇地与现代叙事学中提到的“叙事弧线”吻合。
阐述部分:解释读者须知的信息,对应1);
上升动作:悬念的形成与解开,对应2);
危机:情节的突转,对应3);
高潮:解决危机的系列事件,困境得到解决,对应4);
下降动作/结局:故事放缓,接近尾声,对应5)、6)、7)、8)
故事中,寻找合适的视角非常重要,这个视角最好是真正能够推动情节发展的人。在鸿门宴这个故事中,樊哙正处于一个摄像机镜头所摆放的位置。我们可以想象,在汉帝国建立之后,透过樊哙之口,鸿门宴的故事,在樊家代代相传。樊哙成为最耀眼的人物,他的惊天之功,在叙述中不断得到加强和细化。
通过对事件具有人性和生命力的表述,司马迁让鸿门宴成为仿若惊险片、大河奔流般的叙事的艺术。樊哙、项羽、刘邦等人也在他的叙事里获得了永久的生命。如果要了解那个时候中国人的精神状态,就去读一读吧。不论它在细节方面是否全部正确,它实际上是真实的。透过太史公的笔触,久已消逝的精神又从过去的黑夜里呈现给我们。说到底,我们感兴趣的并不是历史事实的累积,而是那些处于历史中的人物,他们如何生活,他们的爱、他们的痛苦,因为这样的历史,帮助我们理解自己。
三
于是,我们需要回顾这次宴会因何而起。
反秦的义军首领之一刘邦攻破了咸阳。因为之前名义上的最高领袖楚怀王,和众义军首领约定“先入定关中者王之”。刘邦暗中谋划称王。此后,北上援赵的项羽也率军攻入鸿门,准备消灭先行入关的刘邦。对刘邦来说,他此时远非项羽对手,情势危殆。于是,在刘邦方面的张良和项羽方面的项伯的斡旋之下,刘邦亲自赴项羽军中赔罪。项羽设宴款待。
可以说,鸿门宴是展示宾主双方政治交易达成的宴会,只是由于项羽的谋士范增看出了刘邦“王天下”的野心,在酒宴当中,多次暗示项羽杀刘邦,还找来项庄,借舞剑之机刺杀刘邦。一时,本来消弭战事的宴会才变得刀光剑影杀机四伏。
千百年来,鸿门宴成为无人不知的一个典故,指代,那些暗藏杀机危险重重的宴请,这场宴会也被看做是项羽悲剧的开始。作为一个在争战天下中最终的失败者,他在鸿门宴上的作为,被惋惜,被指责,被视为一个领袖性格和智慧双重缺失的呈现。
事实上,如果我们摒弃成王败寇的传统思路,项羽的表现实在是合情合理,而且亦是他性格和为人的必然。
先从形势说起。此时,处于下风的刘邦尊项羽为毫无疑问的领袖。项羽也接受了刘邦的“诚意”。这从鸿门宴的座次亦可以看出来。“项王、项伯东乡坐,亚父南乡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乡坐,张良西乡侍。”古代,宴会座次以东向为尊位,次则南向。许多人认为这反映项羽的骄横,实则这完全是当时项羽和刘邦现实关系的反映。
此时,项羽和刘邦达成了政治交易,刘邦让出关中之地,项羽则放弃对刘邦和他的集团的军事打击。钜鹿之战后,项羽被尊为上将军,为反秦众诸侯之首,声势赫赫。“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刘邦臣服于他,自然不可能在宴席上居于更尊贵之位。既然天下已定,项羽把刘邦纳入了自己的政治体制中,也没必要无端诛杀,令其他诸侯寒心。
至于刘邦后来成为项羽的对手,夺取天下,可以说并非鸿门宴的直接后果。
项羽最被批评的是他的“蛮勇”。 在讲求实用和功利主义者眼里,他就是一个性格中有很多缺陷的愚鲁斗士, 一个几乎没有政治头脑、只会冲锋陷阵的蠢人。实则项羽是太史公笔下第一等的英雄人物,或者说,他是一位古典主义的英雄。
曾为项羽部属的韩信,被汉王筑坛拜将之后, 跟刘邦数说项羽的为人,他的评价是项羽空有匹夫之勇,一声怒吼,千人皆废,可惜却不能任用贤能的将领。在垓下之战中,身处绝境的项羽,亦是“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事实上,在冷兵器时代,疆场征伐,一直有这样一种传统,两军对阵,通常都由主将先决胜。这种作战传统,可谓是一种旧贵族式的人道主义。因为一旦主将分出胜负,则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普通士兵的伤亡。一方主或死或败,他的军队就会溃败、投降,双方士兵间的相互伤亡就会大大地减少。项羽出身于楚国世袭贵族之家,在他身上,仍然抱持此种人道主义式的作战传统。《史记·项羽本纪》里有一个细节,最能说明此点。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
清代姚祖恩编《史记菁华录》,评价项羽此举可谓“君子之度”,但他接着又批评他“武夫习气”。他肯定项羽身上的古典修养,却仍然轻忽了他理想主义式的英雄情怀。
相反,最终的胜利者刘邦,却是个不择手段的人,用中性一点的词,就是能屈能伸。在鸿门宴上,他把身段放得很低很低。他的救星项伯对他的评价是“为天下者不顾家”。当项羽作势要烹了他的父亲,他能说出“幸分我一杯羹”的忍心之语;逃难途中,为了减轻重量,亦能数次把儿子女儿推下车。
由于司马迁在《鸿门宴》一节中,用的是樊哙的视角,于是,作为敌对方的项羽显得优柔寡断,在后人眼中丧失了杀掉日后大敌的机会;而方刘邦一则计智跌出。尤其是樊哙本人,言行均可谓惊天动地,忠诚勇决。
藉由对手的视角,来观察主人公,其实是最有意思的切入点。在最后胜利者的内心深处,他们一直有一种侥幸感,那就是从鸿门宴脱身。也许,他们夸大自己的英勇和智慧,实则是要掩盖了那种在刀刃上走过、甚至一群无赖流氓取得天下的侥幸之感。
楚汉争霸,可以说是这样一场战争:不乏旧式理想情怀的旧贵族,对阵由社会底层发迹的流氓无产者(刘邦集团的核心人物,都是些下级小吏,屠狗卖肉的,编蚕筐的,送葬者和小商小贩 )。事实上,当大泽乡的陈涉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的声音,这种对阵就开始了。如果说鸿门宴体现了项羽这类旧贵族的规则和底线,那么恰恰也体现了另一方对规则和底线的蔑视。
英雄崇拜之火已燃尽了。打天下分田地,“跟着我有肉吃”,才是时代的创造物。就像卡莱尔说的那样:“对于一个民族来说,就像对一个人来说一样,陷入怀疑论,陷入一知半解、不真诚之中,看到真诚之时不知其为真诚,这的确是可悲的事情。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对所有世界来说,还有什么可诅咒的事是如此致命呢?心灵奄奄一息,眼睛视而不见。所剩下的智慧纯粹是狐狸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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