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死后发送这回,可谓曲尽中国社会里人情的“潜规则”。一众街坊于金莲和西门庆之事,个个心知肚明。此时众人都知道武大死得不明。然而大家都做了“沉默的大多数”,真正是“莫管他人瓦上霜”。其中的重头戏落在团头何九身上。有上一回垫底──王婆提醒西门庆团头何九为人精细,怕他找麻烦。
西门庆约何九到酒店里说话。上来便示好,请何九上坐。两人推让了一回,西门庆吩咐上好酒菜品。帷灯匣剑。何九果然精细,知道这酒必有说道。饮酒多时,西门庆单刀直入,摸出一锭雪花银子要送给何九。何九如何敢受,只说无功不受禄。西门庆要他殓武大尸首,“一床锦被遮盖则个”。一桩人命,说来竟是轻描淡写。何九也说“这些小事,有甚打紧”。得了银子,首先便想到是武二那里过不去,其次便想到自己正需要银钱。 到了武大家中,何九上上下下看了武大娘子一番,她穿着一件素淡衣裳,白布(上髟下狄)髻,立刻明白了西门庆这十两银子的来由。他一看武大的死状,便知是中毒身亡。但由于惧怕西门庆是把持官府的人,他选择了合作。火家(火化场的役夫)提出疑问,也被他遮盖过去。
毒死武大,是西门庆一生中真正恶行的开始,解决得如此顺利,他此后更放胆行恶;夺人妻女,讹诈蒋竹山,重利盘剥,做了提刑所理刑副千户之后,更是伙同同僚,各自收取了贿银五百两将一个杀人犯无罪开脱。
孟子说:“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孟子·公孙丑上》) 街坊们和何九,对武大未始没有同情之心。然而趋利避害,也是人性的自然选择。 他们畏惧西门庆财势煊赫,选择了沉默甚至合作。他们丧失了道义(街坊有互助之义),也丧失了职业操守(如何九),这亦是权衡之后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只是,造化自有报应。更长远地来看,我们逃避不了。正义(尤其程序正义)和公德心的匮乏,最终我们被侵犯却无处申诉;别人皆成了地狱。每个人不是都在为这种潜规则一直、不断地付出代价吗?
且说婆子提着个篮儿,走到街上打酒买肉。那时正值五月初旬天气,大雨时行。只见红日当天,忽被黑云遮掩,俄而大雨倾盆。但见:乌云生四野,黑雾锁长空。刷剌剌漫空障日飞来,一点点击得芭蕉声碎。狂风相助,侵天老桧掀翻;霹雳交加,泰华嵩乔震动。洗炎驱暑,润泽田苗,正是:江淮河济添新水,翠竹红榴洗濯清。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买了一篮菜蔬果品之类,在街上遇见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檐下,用手帕裹着头,把衣服都淋湿了。等了一歇,那雨脚慢了些,大步云飞来家。
第六回的下半回,王婆遇雨这段,好看之极。张竹坡说“见得此辈只知爱钱,全不怕天雷,不怕鬼捉,昧着良心,在外胡做,风雨晦明都不阻他的恶行……”,这是痛恨这个老婆子之语。王婆其人,虽是恶人,却是个有趣的恶人。恶人若无趣,其恶更加倍令人痛恨。她口舌凌厉,计谋出众,连市面上混的西门庆都甘落了下风。西门庆和金莲始末,两人几次三番慌张失措,总是王婆镇定自若,出谋划策。这里写她外出打酒遇到雷阵雨,躲到人家房檐下。避雨,裹头,湿衣,云飞来家,一系列的行为动作都带着诗意,这个人物也从如鬼如蜮而变得很有人情味儿。我很赞赏田晓菲的评语,她说:“邪恶无耻如王婆居然也被写得如此富有诗意,我一方面从道德层面厌恶王婆的狠毒奸诈贪婪,一方面却又不得不从美学的层面赞叹这个人物的优美动人。”
上一回里她出主意药鸩武大,令人毛发悚然。这一回里,她却是在端午节前后的一个雨天里,去打酒,去买菜蔬果品。美感既来源于金瓶作者诗般的语言,也来自于人性的丰富和繁丽。在《金瓶梅》的世界里,人心的真相,是放在社会人情风俗的框子里来描写的。
写王婆遇雨,亦是为了接下西门庆的另一个女人孟玉楼。一则,引出与王婆同为媒婆的薛嫂,说嫁孟玉楼;一则,为武二路上雨水连绵归迟铺垫。这样,方有时间先娶玉楼,再娶金莲。传统话本小说里这种情节上的“草蛇灰线”,在《金瓶梅》和《红楼梦》里已然使用得十分纯熟。正如张竹坡说言:“宜知《金瓶》一书,从无根之线乎!试看他一部内,凡一人一事,其用笔必不肯随时突出,处处草蛇灰线,处处你遮我映,无一直笔、呆笔。”这亦是中国传统美学的结晶。“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力之于时,声之于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鹏风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有“委曲”一品,就说曲所带来的高妙。 山穷水复,柳暗花明,中国的园林便最忌直露,一览无遗,追求的是移步换景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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