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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两个汉子伫立路旁,怀里揣着那份关系全县人生死的诉状,紧盯着南边的官道。动身之前,有人指点他们,巡游江南之后,皇帝将经过此地折返京城。尽管此前在戏文里见过“告御状”的场景,他们还是分外紧张,这可是直接面对皇帝的一次上访。

这是1757年的农历四月出头。毕竟皇帝游览江南美景之后可能心情大好,会有耐心倾听小民的冤屈。再说,皇帝两次南巡,不都是说要“周察民隐”,访问“闾阎疾苦”么?当然,告御状并非易事。兵部官员和地方大员会率兵丁在经过州县稽查清道。出于私心,地方官对此更加卖力,倘若截访不力,被那些不知好歹的刁民告上一状,即便不丢官降职,惊扰圣心,也有碍今后仕途。于是,四十名捕役随时警戒,佩带锁链,凡有“冒昧投词”,“琐屑细事叩渎天阍”,或是好名虚浮之人“鄙俚诗文进呈”,或“僧尼求赐寺名”,一概以“冲突仪仗”缉拿。(《南巡差案章程》)

当皇帝的銮驾在侍卫们簇拥之下终于出现在徐州官道上时,两个汉子冲上前来,跪在路中高举诉状大声喊冤。捕役和侍卫们立刻围住这两人。两人既害怕又高兴,这御状算是告成了。

他们的诉状被转呈给乾隆皇帝。览阅之后,乾隆颇感不快。这两人名叫张钦、爱鹤年,是河南夏邑县人。在诉状里,他们告本县父母官孙默赈灾不力,草菅人命,乾隆随即把两人交给河南巡抚图尔炳阿审问。銮驾继续行进至山东邹县,皇帝要去亚圣庙拈香祭拜。本朝竭力倡导孔孟之道、程朱理学;乾隆认为,汉人气数已尽,中国法统道统尽归于爱新觉罗氏。事实上,自从即位以来,他励精图治,把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治理得四海升平,倘若孔孟复生,也当叹为尧舜,这加深了他的“盛世完美主义情结”,对任何言及盛世的缺失生出本能的反感。

偏偏就在前往亚圣庙途中,又有一个百姓刘元德拦路告状,偏偏又是一个夏邑人状告县令赈灾弄虚作假,乞求皇帝给夏邑另派一位爱民的好官。震怒之余,乾隆极为敏感地想起了一个人,会不会他就是这两起告状人背后的指使者呢?

此时,另一位夏邑人彭家屏也正在行营之中。他是康熙六十年的进士,担任过数省的布政使(掌管民政、田赋和户籍)。两年前,他以江苏布政使的身份病退,回到家乡养病。一月下旬,他以在籍官员的身份前往山东接驾,没想到竟然被卷入了一场弥天大祸。

君臣相见,当乾隆询问上年秋天黄河决口,夏邑、商丘、虞城、永城四县灾情如何,彭家屏便据他所见所闻,奏明皇帝,夏邑、永城两县灾情委实严重。对此,乾隆的反应是彭家屏“有心邀誉乡里,言之过甚”。稍后河南巡抚图尔炳阿亦来接驾,乾隆便询问他灾情如何,图尔炳阿却奏对“并不成灾”。于是,乾隆下旨命令图尔炳阿带着彭家屏一同前去查勘灾情。很快,河东河道总督张师载上奏灾情,指出夏邑灾情特别严重。而图尔炳阿二月初回奏,夏邑只有一两块低地积水,其余皆有六七分收成,所以不必赈灾,酌情借粜接济足以应付。很明显,乾隆此时已经晓得河南巡抚说的是假话。不过,他也仅仅在二月初九日降旨,让他勘明积水的地有多少,赈灾一月。

二.

一桩平淡无奇的赈灾案似乎宣告终结。但当乾隆到徐州巡视河工时,陡然间波澜再起。他发现当地的贫民个个面容枯樵形体瘦削,这才想到与之接壤的夏邑等县,大概情况相似,于是密令随行的步军统领观音保前去微服私访。

就在此时,从徐州返回的路上,碰到张钦告御状,紧接着在山东刘元德再次呈控夏邑县令。乾隆不由得怀疑这一切,皆是彭家屏指使。他亲自讯问刘元德,刘供出是本县的生员段昌绪主使,武生刘东震提供了告御状的信息和盘缠。而随后观音保的密访结果令乾隆陷入进退两难之地。河南这四个县连年欠收,受灾之地积水无法下种,百姓穷困不堪只好卖儿卖女,只需数百文钱便可买到两个男孩。

权衡再三,乾隆决定既要整饬吏治,也要端正民风。四月十八日,他下令把图尔炳阿革职,让他自备盘缠前往乌里雅素台军营效力,以此赎罪,并作为对地方官“讳灾”的警告,夏邑、永城两县的知县也被革职拿问。同时,他命山东巡抚严审刘元德、段昌绪和刘东震,“不可因有旨将巡抚、知县俱行革职,而于逞奸滋事之徒遂有意姑息,致长刁风也”。四月十九日,他又下旨免除了四县历年积欠的钱粮银谷。

然而仅仅一天之后,案情急转直下。

原告刘元德此前已被侍卫成林带往夏邑,令图尔炳阿会审。四月二十日,乾隆接到成林奏报,当提审段昌绪时,段拒绝前来。被革职的县令孙默于是亲自前去段家查拿,居然在段的卧室里发现了八十余年前吴三桂反清檄文的抄本。吴三桂在檄文里以明朝遗臣的口吻,痛诋满清入关以来的暴行,并祭起夷夏之辨的大旗,满清“窃我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

时隔八十多年后,乾隆仍然气愤难忍。“国家抚临中夏百有余年,薄海生民世受渥泽,无论我列祖列宗,厚德深仁,自古未有”;他自己则勤政爱民,一旦听闻夏邑水旱灾害,免除税赋不说,还赈灾济贫。如今段昌绪不但私藏恶毒的伪檄,居然在其上点评赞赏。如此心心念念爱养百姓,却落得如此下场,皇帝说,自己实在感到寒心;转念又想,夏邑县有如此丧尽天良之人,发生灾害,不正是自招的吗。他庆幸观音保在刘元德告御状之后方回,否则他可能不会深究刘元德,这样的悖逆大罪便也无从揭发。

由此可见,也许在乾隆内心深处,他的王朝的政治合法性,始终是一个尖锐的问题。征服者带来了百年的太平,如今更属汉唐宋以来的盛世,这些足以消除当初夺取天下的血腥味道,他问道,海内缙绅之家,自其祖父世受国恩,何忍传写收藏这些存心歹毒散发着阴谋气息的反书?

于是,两天之前被革职的图尔炳阿又立了大功,相比而言,瞒报灾情不过是小小的罪行,他继续留任河南巡抚。在皇帝眼中,孙默能查出此事,“尚属能办事之员”,仍留夏邑原任,永城知县也随之留任。

乾隆命令图尔炳阿和直隶总督方观承继续追查檄文的来历,从何处抄来,还有何处收存,矛头直指彭家屏。

如今看来,此案疑点甚多。首先,查案之人却是被告,图尔炳阿和孙默能否起死回生,端赖此案进展, 如今果真柳暗花明 ;其次,在种族矛盾已经消隐的时期,段昌绪的评点显得太过大胆而值得怀疑,“彼夷君无道,奸邪高涨,道义之儒,悉处下僚,斗筲之辈,咸居要职,君昏臣暗,彗星流陨,天怨于上,山岳崩裂,地怒于下”,试想,经过康雍两朝惨烈的文字狱,一个居住在中原的秀才会写下如此直白、掉脑袋的“反动言论”吗?

反正,如今原告和被告身份完全颠倒了。

三.

图尔炳阿再接再厉,很快他和方观承向乾隆报告,不出他所料,彭家屏回到家乡,果然四处宣扬皇帝听了他的陈奏,才赈济夏邑。该县刁棍刘元德和开粮食铺的商人司为政于是合谋告御状,意欲名利双收。于是,两人请夏邑讼棍段仓绪(即前所供之段昌绪)口述,由武生刘纪代写。司为政又去与亲戚监生彭型商议,彭建议不告官,只告地方灾欠,大小官员自然牵连在内,堪为不告之告。司请段改写后,又问明状纸格式,请武生刘东震的儿子刘凤祥缮写,刘东震还出了路费。司为政则和另外一个生员李驾龙改写誊清,收取了一些百姓的钱,一起前往徐州,路上听到张钦和刘元德被拿,两人便返回夏邑。据彭型供词,他的叔叔彭家屏对刘元德等告御状是知晓的。至于吴三桂檄文,经查是段仓绪从司存存处抄来,而司存存则抄自司淑信家,最后追查到已故的郭芳寻家。他们对一干人犯严刑拷问,并查问与段、司二人来往较多的朋友,发现并没有别的人传抄,故而伪檄可能只限于极小的范围。

乾隆对此并不满意,他认为这两位大员未免过于敷衍,“尔等不无将就了事之意”,命方观承亲自带人犯进京审讯。此外,他仍觉得彭家屏是重要线索,或许从他身上可以追查到伪檄来历。于是彭家屏被押送京城,图尔炳阿奉命查抄彭家,务必找到彭的反叛证据。

到了京城,彭家屏坚称自己没有看过什么檄文。数次审讯之后,他承认家中藏有几部明末野史,但自己不曾翻阅过。乾隆自然难以相信,既然你没看过,如何晓得不该留;既然晓得不该留,又如何藏匿下来?在皇帝强大的逻辑下,彭家屏在劫难逃,被革职拿问。

令乾隆失望的是,在彭家并未搜查出任何悖逆书籍。彭家屏的儿子供认,因为之前发生的几起案件均因文字获罪,心中害怕,就烧毁了父亲的往来书信;听说段仓绪家搜出抄本明书后,又把家中所有的明书和可能有问题的书籍全部焚毁了。

于是,彭家屏先被判斩立决,因所藏之书已焚毁,改斩监候,秋后处决,他的儿子同罪,家产被没收后分赏夏邑的贫民。

乾隆在六月初七发出的上谕里,指责彭家屏一向性情阴鸷,乖张自用,所以尽管他资历深厚,也未予以重任。此外,他斥责彭不过是李卫门下一走狗,常常诋毁鄂尔泰父子,隐隐透出朝廷的派系之争。乾隆还把传统上对劣绅的指责加诸彭家屏身上,说他“拥有厚赀,田连阡陌,而为富不仁,凌虐细民,乡里侧目”。

然而,图尔炳阿在彭家搜查了三天,仍未查出有私藏的明史。于是上奏搜查出彭家族谱,取名《大彭统记》,甚为狂妄。意外的是,彭家的家产实在称不上有多丰厚:玉玩器一百多件,全家衣物七百余件,字画手卷八十余卷,而家里现银只有一千余两。负责搜查彭家的河南布政使刘慥,实在无法相信这是做过几任布政使(相当于现在的常务副省长)的家底,再三审问彭家的管家,也查不出有转移的财产。

自然,乾隆绝不会承认自己的失误。他下令新上任的河南巡抚把彭家族谱呈递到京,亲自为之编织罪名。其一,族谱里说大彭得姓,始于黄帝,乾隆便斥责彭家屏自居帝王苗裔,是何居心?其二,以“大彭统记”命名,不是与历朝国号相类吗?其三,书中凡遇乾隆御名,都不缺笔,足见目无君上。

至此,这个案子已经演变成乾隆成了唯一的原告。如此下来,彭家屏负恩狂悖,已是“为人类中所不可容”,于是,乾隆“从宽”赐他在狱中自尽,并命令销毁刻印的彭家族谱和原版。而段仓绪早已被判斩立决,司存存和司淑信斩监候,秋后处决。起他涉案人员,有功名的被褫革,各杖一百,徒三年,总算是捡回了性命。乾隆动辄说爱养百姓,不曾想到他的王朝是依赖民众所缴纳的赋税运转这一层;而民众有任何不满,都会被视为意图不轨的刁民,或者是不明真相的愚昧之徒。专制制度下皇帝与民众的不正常关系,使一桩检举地方官员贪墨、行政不作为的案件,最终成了一场牵连甚广的文字冤狱。

如此说来,即便是眼前的所谓盛世,也无法改变对自身统治合法性缺乏安全感这一深层隐忧,更难以打破权力幻象——对知识精英神经过度敏感,任何异议都会掀起巨浪狂涛。

注:

史料来源:《乾隆二十二年彭家屏私藏禁书案史料选》(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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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秋水

庄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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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秋水,生于70年代,1998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微博:http://t.sina.com.cn/1403667177 好美服,耽逸乐, 热爱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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