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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里的“后花园”类型故事

正月十五晚夕,贾母在大花厅开席,有女先儿说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凤求鸾》。贾母一听,便知是什么故事,因此有一段点评:

这些书都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

《红楼梦》第五十四回里,贾母的这段充满道德批判的话,倒是说出了古代中国的一个文学“类型”。就如今日好莱坞的类型片,其情节结构有一个相对固定的模式。在元杂剧和明清小说中,出身贫寒的(或未及第)才子因某种机缘得以结识身份较高的佳人,之后历经波折,冲破外部重重压力,终于伉俪得偕。这便是“私订终身后花园,多情才子中状元,奉旨完婚大团圆”模式。

此种叙事模式里,情节皆遵从一定的程序。佳人在丫鬟陪伴下游园→巧遇才子→一见钟情,于是笔墨传情或偷期暗约;未遂或一方爽约则相思成疾→借助丫鬟或他人帮助,诗简传情→约会云雨,或定下终身。

于是,后花园便成为这一类作品中不可缺少的故事发生地和情节推进器。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后花园呢?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汤显祖《牡丹亭还魂记》

[寄生草]柳暗青烟密,花残红雨飞。这人和柳浑相类,花心吹得人心醉,柳眉不转娥眉系。──白朴《裴少俊墙头马上》

[仙侣·点绛唇]你看那绿柳低垂,燕雏成对,莺声碎,花老芳地,一派游春意。──无名氏《赵匡义智娶苻金锭》

花园象天缩地,犹如天上蓬莱,人见阆苑。明代传奇《平山冷燕》里,描绘了这样一个浣花园:山铺青影,水涨绿波。密柳垂黄鹂之阴,杂花分绣户之色。曲径逶迤,三三不已;穿廊曲折,九九还多。高阁留云,瞒过白云重坐月;疏帘卷燕,放归紫燕忽闻莺。青松石上,棋敌而琴清;红雨花前,茶香而酒美。小圃行游,虽不敌辋川名胜;一丘自足,亦何殊金谷风流。花园恰如人的个性的延展,这样一个清幽之地,正适合才貌双全的小才女冷绛雪的居所,她在这里实现对自我生命的了悟,击退迂腐的蠢男子的挑战,等待志同道合者出现。

作为古典爱情戏的一个重要场景,花园首先是现实中的一个物理空间。辋川名胜,金谷风流,皆为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名园。私家的后花园在传统中不断充实演进。后花园既存在于现实中,却又与现实生活分离。或者说,它是经过诗意浇灌后的花园,一个可以避开尘世烦扰的地方。还记得《红楼梦》第二十三回里,正当三月,宝玉早饭后在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

这堪称花园的一个隐喻式场景,文学是古典花园立意的依据。花园中的花草山石、亭台楼阁、曲水流觞、短墙圆门,各有象征意味,它们根植于深厚的文化土壤。它们的组合本身,又建构了一个文学世界。它浪漫、神秘而美丽。

元杂剧和明清小说中,花园很少纯物性角度描写。主人公所观之景,大多是杨柳,荼蘼,桃花,黄莺,所谓一庭花月,几缕烟霞,最易感物伤情。姹紫嫣红开遍的时节,杜府的二八小姐蓦然发现家中一个美丽的后花园。游园归来小睡,梦中又到园中,杜丽娘和一位折柳的公子在牡丹亭畔、芍药栏前、湖山石边温存半晌。本为散心,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却提醒了杜丽娘光阴如隙,青春易老,她尚无折桂之夫。一旦她沉湎于花园的自我世界里,现实的闺阁或书房便成了压抑性的场所。杜丽娘后来寻梦不遇,相思成疾,终于抑郁死去。

于是,后花园从一个物理空间进化为一个文化空间和情感空间。它可以是爱情和自我的庇护所。白朴所著的《墙头马上》,书生裴少俊和李千金在洛阳的后花园里相见,又把裴家后花园权作了爱情的桃花源,成婚生子,隐居七年方才被世俗社会发现。最终,后花园成为一个结构性的意象,是“类型”剧里不可缺少的一个因素。

《红楼梦》虽非二三流的明清才子佳人小说可比,大观园却是广阔和深化后的后花园。余英时认为,园子的现实基址,是最龌龊的宁府的会芳园和贾府最讨厌的人物之一贾赦所住的旧园。曹雪芹创造了一片理想中的净土,但他深刻地意识到这片净土并不能真正和肮脏的现实世界脱离关系。不但不能脱离关系,这两个世界并且是永远密切地纠缠在一起的。

也因此,后花园的衰落不可避免。现实中,污行和堕落处处皆在,最终将拆散花园的浪漫和美丽。西门庆死后。春梅游旧家池馆,再看当年的花园,已是:垣墙欹损,台榭歪斜。两边画壁长青笞,满地花砖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毁,不显嵯峨;亭内凉床被渗漏,已无框档。石洞口蛛丝结网,鱼池内虾蟆成群。狐狸常睡卧云亭,黄鼠往来藏春阁。料想经年无人到,也知尽日有云来。

而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潇湘馆,最终也化作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的凄凉景象。后花园在文学中的衰败,恰恰昭示静谧的古典时代的终结。随着公共空间的扩张,作家不再视花园为才子佳人爱情故事最理想的发生地,他们将移师热闹嘈杂的娱乐消费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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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秋水

庄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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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秋水,生于70年代,1998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微博:http://t.sina.com.cn/1403667177 好美服,耽逸乐, 热爱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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