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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怪的宝丫头

《红楼梦》虽然“大旨谈情”,却是“因空见色,由色入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张爱玲评价《金瓶梅》和《红楼梦》在色空上的关联:“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仔仔细细开出满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却永远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都指向虚无。”

在这些古代文学作品中,服饰作为重要的意象,连接起物质和精神的和谐过度,为小说叙事提供了丰厚的细节支持。作者不厌精细地描摹他们身上丝丝缕缕的物质存在,通向每个人隐秘的内在,他们的个性、气质或心理状态。在作家的精心安排下,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都不会有“撞衫”、“走光”诸种担忧,他们安妥地穿着反映社会阶层和个人性格的衣衫,往来于虚构的楼阁之间。

第八回中,宝玉去梨香院探望犯了旧疾的宝钗,“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绸软帘”,难得的写了她的妆饰,“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zuan(上髟下赞),蜜合色棉袄,玫瑰紫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绵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比肩褂就是俗称背心的,玫瑰红合紫色是调和色,紫黄是对比色。不过葱黄是淡淡的黄,视觉上不会特别刺眼,兼之上身是蜜合色,十分端雅。这正是她安分随时的性格体现。她是皇商之女,要是穿新衣,要多少穿不得?总是她性格沉稳不张扬,帘子都是半旧的。第三十五回,薛蟠因说话得罪了妹妹,要给宝钗做新衣裳,宝钗不要:“连那些衣服我还没穿遍了,又做什么?”其为人简淡,虽是世俗中人,却冷于应对欢悦的物质细节。总是薛姨妈一言括之:“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故而有第五十七回她劝导邢岫烟。探春给了邢岫烟一个碧玉佩,引出宝钗一番道理来。“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宝钗深谋远虑,真真是令男子万不及一的。她是正正经经的学问,没有冲决一个知识的新疆界,只是把内部挖掘得精透。对这样的学问,叶公好龙者居多,真懂的人,其实少之又少。

林妹妹天然一段风骚

薛宝钗和林黛玉,这两位大观园里一众裙钗的领袖,是作者着意描摹的人物,却偏偏于她们的服饰一道,惜墨如金。八十回《红楼梦》中,写各人服饰之处颇多,第二十四回就写了鸳鸯的穿戴:“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带着花领子”;第六十三回写芳官的伶俐:“……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就是一个小丫头,也往往忙里偷闲描上几笔,第三回中王夫人派遣一个小丫头来请林黛玉,穿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

而通部书中(只以前八十回论),写黛玉服饰处不过两三处。第八回里宝玉去探望薛宝钗,林黛玉接踵而至,“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宝玉因问:“下雪了么?”想来,这种羽缎褂子,当是毛织品一类,是可以避雪保暖的。第三回中林黛玉初进贾府,王夫人曾嘱咐凤姐拿出缎子给黛玉裁衣服,也许裁的就是这羽缎褂子?在第四十九回大观园诸艳雪天集体亮相,当然林黛玉不可遗漏。“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鲜雪美人,当真精神。红色,是作者钟情的颜色,或者说是红楼人物喜爱的颜色,贾宝玉就是怎么都改不掉爱红的毛病儿。黛玉到底还是青年女子,再娇弱,着大红褂子大红鹤氅,也是青春盎然。

这等吝惜描摹林妹妹衣着,不免令读书之人略感不足。譬如第二十三回,宝黛共读西厢一段诗情画意文章,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在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的一块石头上坐着细细玩味。一阵风吹过,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兜花去抖,恰好林黛玉也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简直就是一位扫花仙女。直是《邯郸记》里的何仙姑下凡: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

我看到这里,真想知道林妹妹穿的何样衣衫,才厮配得上这景、这情。

忖度作者用意,可用写文章来比拟,所谓不以辞害意,正要在物质痕迹之外,让林黛玉天然一段风骚,纯以精神之美,令这理想女神,艳冠群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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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小子史湘云

近日翻萨孟武先生《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广西师大出版社),深感所谓各花入各眼。这位老兄认定宝玉是个变态胚子,他三位中表姐妹,个个貌美如花,但他不爱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的薛宝钗,也不爱英豪阔大宽宏量的史湘云,却爱上“言语尖刻,胸襟狭隘,多愁多病,肺病已入第三期”的林黛玉。自来《红楼梦》读者为“拥林”还是“拥薛”打了不少嘴仗。但萨先生为了最爱史湘云,却似乎也不必太贬林黛玉。

确实,尽管不是大观园中最抢眼的女子,史湘云却博得了普遍的赞誉。她和林黛玉一样父母双亡,却天性豪阔,不作小儿女态,更兼生来直爽,为人快言快语,大家因之皆爱她。她又爱作男装,是大观园女儿国中的“叛逆”。

第四十九回各人衣着皆有描摹,唯于湘云则是“大手笔”。“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得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 里外发烧大褂子,即里外都是毛的褂子,纯是游牧民族的穿着,昭君套,据说是由王昭君出塞留下来的一种妆饰,在瓜皮帽帽边上围上一圈皮,帽顶上有红绒球,脑后垂着缎带,缀一对金印,行动间相互击大发声。所以黛玉笑她说,“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妆出个小骚达子来”。

当她脱了褂子后,“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褙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缎狐腋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湘云偏爱男装,众人也说扮上男装,比女装还要俏丽些。

第五十七回,史湘云为邢岫烟的事,要出去骂迎春的老婆子和丫头,黛玉亦笑她:“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这正说中了史湘云一生的心事。她给自己侍儿取名“韦大英”,取“惟大英雄能本色”的意思。身处闺阁,而心怀广阔,恨不得此身为一男子,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所以她劝宝玉留意经济学问,立意又与宝钗不同。她和宝玉两个,一个愿作男人,一个想作女儿,彼此怀着对另一方世界的想象,恋慕对方的性别,倒真是造化弄人。

妩媚小生宝玉

《红楼梦》里服饰描摹,常常令人想到戏台上人物的穿戴。第十五回中北静王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事实上,明清的王爷都不会如此冠带。这实际上是戏装里的皇族王爷所戴的一种礼帽,圆形,前低后高,背后有一对朝天翅。而男主角贾宝玉更是仿若一个妩媚小生,翩翩于大观园这个戏台上,诉说人生的大悲喜。

第三回里宝玉出场,“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期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束发冠,丝绦,粉底靴,活脱脱一个戏装人物。

《红楼梦》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里,一天正下雨,贾宝玉来看黛玉,林妹妹先说他像个渔公,暴露一腔心事。

黛玉看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著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古人谈恋爱真真有味道,一句前后相连的话,竟也藏着无限情思。不像现在,“我爱你”,便也只是口水了。

蝴蝶落花鞋,是薄底的布鞋,所以可以靸着(把鞋后帮踩在脚底下),用蓝黑绒堆绣云贴花,鞋头上装饰着能活动的绒剪蝴蝶。这种鞋是戏台上《蝴蝶梦》里主角庄生穿的鞋,所以叫“蝴蝶落花鞋”,清代乾隆年间曾流行过一阵子。

或许曹雪芹的用意就是在淡化朝代色彩,所谓“真事隐”去。或许,他要藉“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令读者梦幻识通灵?

第三回宝玉接着换了常服,青缎粉底小朝靴,换了“后底大红鞋”,我们今时的人看了,会大为惊讶,一个大男人,怎么会穿大红鞋子?未免揣测,曹公一心一意要把宝玉写成一个投错了胎的女孩子,有“那爱红的毛病儿”。其实,古人惯穿红鞋。《诗经•豳风》里就有“赤舄几几”这样的说法。赤舄,就是红色的配礼服穿的鞋,几几,鞋头弯曲状,可见我国古代男子们早有穿红鞋的风尚。直至刘宋时亦然。《宋书•舆服志》就有“绛裤赤舄”的记载。唐罗隐也有“一从朱履步金台”的句子。明清男性雌风大炽,《儒林外史》里就说“时人称赞男子,动不动说像个女人”,鲜艳妩媚的男人们竟是风评最高。然而宝玉毕竟是青年公子,像《儒林外史》里的落魄人倪老爹,“脚下一双烂红鞋”,真是愈发彰显出斯文人的潦倒之势,让人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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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秋水

庄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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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秋水,生于70年代,1998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微博:http://t.sina.com.cn/1403667177 好美服,耽逸乐, 热爱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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