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时光

第四十九回和五十回可以说是通部《红楼梦》中美好时光的最高潮。先是贾府的几个亲戚上京来投奔，然后是在芦雪庵赏雪景吃鹿肉联诗句。 众人盛赞的薛宝琴，是通部书里接近完美的象征，她似乎兼有薛宝钗和林黛玉的一切才艺和美德，却无她们的缺点，比如宝钗的冷淡和黛玉的偏狭。

她获得了众口一词的赞美，以至于贾母首次表现出给宝玉说亲的兴致来。贾母送给她一件避雪的斗篷凫靥裘，用野鸭子头上的毛织成，和后来送给宝玉的用孔雀毛织成的“乌云豹”氅衣，都是贾母珍藏的贵重服饰。书里说薛宝琴披着凫靥裘走来，金壁辉煌，一向在衣饰上不太留意的宝钗都忙问是哪里来的。众人在芦雪庵赏雪景，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竟是图画中的人物。

羽衣在中国传统服饰里有一种特殊涵义。早在公元前二世纪，汉武帝时代，“羽人”这个词就用来指代那些在朝堂上受到天子宠幸的方士。《史记》里记载汉武帝赐给方士栾大一方玉印，栾大“亦衣羽衣，夜立白茅上受印”。类似的记载还见于《汉书》，唐代学者颜师古在注该书时说：“羽衣，以鸟羽为衣，取其神仙飞翔之意也。”不知是这种貌若神仙的流风余韵令人向往，还是本身的炫目之处，毛织品亦是权贵们展示权力和财富的服饰象征手段。最为知名的毛织品拥趸是唐朝的安乐公主。她有两条用各种鸟的羽毛织成的裙子，正面看是一样颜色，侧看又是一种颜色，日光下和日影处又分别是两样颜色，看上去是不同鸟的样子。她把其中一条献给了当时的皇后韦氏。这种工费靡巨的羽衣，尽管被守旧的人目为“服妖”，却因为引领潮流的宫廷女性的追捧，成为社会上效仿的对象，尤其是贵胄富室。动物保护主义者一定对此痛恨不已，事实上，在三百多年后的宋徽宗时期，政府不得不下令禁止猎杀翠鸟取其羽毛。可见杀鸟取毛的流弊之深。

身着羽衣的宝琴，就像一阵清风掠过，她是大观园粉妆玉砌般的最美好时光的见证者。她如此美好，如此虚幻，以致于令人忧伤。

王熙凤：裙钗一二可当家

她一出场就与众各别，在初到贾府的林黛玉眼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一段精致的服饰描写，正衬托琏二奶奶位高权重赫赫扬扬。转眼在第六回里借刘姥姥之眼，写她的排场她的声势：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上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那凤姐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拔手炉内的灰。

好一副富贵奢华图。不经历大富贵的人，万难想象出这场景，正如孟晖女士所言：“……这种种不同色彩、光泽、质地的物品，一起衬托着穿着桃红、石青、大红的王熙凤，犹如一副敷粉描金的工笔仕女图。”闪缎、刻丝、洋绉绸，大红、石青、桃红，在极尽物品的材质和颜色之美的同时，流露出的富贵大家的气度，凤姐此人的风华，都令人不由自主地倾倒。

她见刘姥姥，正是富家见穷亲戚的派头。第六十八回她赚尤二姐入大观园，却是另一番装扮：……只见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稍，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凤姐素常都是年轻妇人的富丽装扮，如今白衣白裙，外罩着黑披风，衣料也是最平常的青缎白绫，何以竟素淡如此？偷娶尤二姐是贾琏在服孝期间做下的好事，凤姐此来，明是迎尤二姐，暗里早计划好了结果，虽然嘴上说的团团好话，却要给尤二姐一个心理上的打击。所谓“国孝家孝，停妻娶妻”，是很严重的罪行。唐宪宗的女婿于季友在母丧期间“欢宴夜饮”，不但被打了四十大板，还被削去爵位。

抛开道德上的评价，她对付尤二姐，可谓计谋深远，才干之高，令人击掌。怪不得秦可卿会托梦给她，希望在上上下下安富尊荣之时，她可以运筹谋画，为将来衰败时早做准备。然而贾府这样一个人口众多关系复杂的“大公司”，既无符合大多数人利益的共同愿景，又无譬如血缘本该有的内在凝聚力，人人只顾自己的眼前私利，凤姐才干再高，道德再完善，亦不能挽大厦之将倾，当家容易，齐家实难。

7李纨的命运

李纨这个人，可能是大观园姊妹中，最不引人瞩目的一个女子。她青年守寡，带着一个稚子长大。上上下下虽然对她怜悯备至，却终归是“寡妇失业”。第六十五回，借服侍尤二姐的兴儿之后，道出她在贾府的身份事业：“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他的浑名叫作‘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我们家的规矩又大，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妙在姑娘们又多，只把姑娘们交给他，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是他的责任。除此问事不知，说事不管。”书中亦多次提到李纨是个“厚道人”。

兴许是因为她的寡妇身份，书中极少写她的衣着，我印象中仅有一处。便是第四十九回写她穿“一件青哆囉呢对襟褂子”。哆囉呢，是一种阔幅的毛织呢料。据说是从东洋传入。清朝初年，西方国家使节来华，进贡的物品中常常有哆囉呢。据《大清会典事例》记载：雍正五年，西洋国进大红哆囉呢；乾隆十七年又进各色哆囉呢。李纨寡妇身份，便穿青哆囉呢。想来素常穿衣，都非鲜艳颜色。她这一生，信守别人为自己划下的规范。唐僧在孙悟空划的圈圈里不敢走出去，是害怕外面的妖怪，她不敢多行一步，不知是担心什么？

第四回说她“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但凡有些阅历的人，都晓得人要达到槁木死灰的地步，也实非易事。李纨虽比不上黛钗一干人等敏捷颖悟，也非愚笨之人。贾府是个什么地方？一家子都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我总以为，在贾府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她颇能明哲保身，有点大智若愚的意思。她清楚地看到她这辈子人生的全部实现，恐怕都只能在儿子贾兰身上。她最终做成了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尽管“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然而能了悟到这点的，恐怕通部红楼没几个人，谁不是各自一副入世热心肠？人越大，越能理解李纨，在看得到头的世界里，安稳地步向共同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