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香奈儿是现代女性的梦魇。因为她不仅是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她的存在还是个嘲笑，在她离世近40年之后，仍然没有一个女性能够和她相提并论，集事业、爱情、想象、和传奇为一体，却从未失去过真正的自我。

一

法国作家保罗·莫朗曾经和香奈儿朝夕相处。1946年可可·香奈儿遭遇了事业上的寒冬，在瑞士的圣莫丽兹酒店，他们一连几个晚上聊天。用莫朗的话说，“此刻的她仿佛是时装界的盖尔芒特，仿佛是忽然来到了戴高乐时代的维尔迪兰夫人”。她开始追忆逝水年华，想起了第一位爱人。这份手稿被扔在一边达三十年之久。终于有一天莫朗想起了它，于是香奈儿小姐的那些“不断地爆裂”的字句枝蔓才见到了阳光。

在香奈儿尚未征服巴黎之际，保罗·莫朗著就是她沙龙里的客人。在他眼里，那时候的香奈儿小姐“非常的孤单，非常的羞怯，非常的警觉”。他和其他人一样，为她着迷，她“脸上谨慎之中透着无限的美丽，而她的羞怯却让人没缘由地感动”。他说她性格生硬，手指灵活，措辞巧妙，言语简洁。他认为她身上的一切都源于她那不愉快的童年。

按照传记作家们的说法，香奈儿童年被父亲遗弃，和姐姐被送到了孤儿院里。香奈儿自己却说，是被寄养到彪悍的姨妈家里。谁在杜撰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香奈儿确实有个孤独的童年。

“孤独锤炼了我的性格，使我拥有了暴躁、冷酷而傲慢的灵魂和强健的身体。我的一生，是一个孤独女人的故事─通常是一场悲剧：有关她的不幸与伟大；有关她所坚持的斗争─与自己、与男人们的斗争，与随时随地可能产生的诱惑、微笑和脆弱斗争。”

英国精神医师安东尼·斯托尔曾经专门研究过孤独对人的影响。童年的的经验、遗传因素都可能影响一个人在寻求生命的意义时，转向他人或转向孤独。他据很多名人的资料，证明那些天赋出众、因为某种原因度过极孤独的童年的人，想象力往往特别发达。

二

香奈儿的想象力不只表现在她的设计才华上。她非常聪明，不是依靠经验，而是凭借想象力拥有准确的判断力。

我独自领悟出了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我在后面还会提到这一点。而现在我想用一句重要的格言作为结尾：“人们总是通过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而取得成功。”这是我成功的秘诀，或许也是我们的文明应对无情的技术时取得成功的秘诀。

更重要的是，她的想象力让她知道了一个时代恰如其分的表现方式。“……设计师们极其浪漫地从各个国家、各个时代汲取灵感，却没能够找到一种恰如其分的表现方式─那是因为服饰的美感永远都只是道德忠实性与情感真实性的外部再现。”她因为发现了这种忠实性，并且按照自己的想法使时尚变得忠实。今天，山茶花仍然活跃在女人们的服饰和彩妆上，香奈儿5号仍然是女人最爱的香水。

这本薄薄的谈话录里展现的这个女人的想象力，让她超越时代，超越时装成为我们永久的仰慕对象。她对时尚的观点迄今仍然是最前沿不过时的：“服装业很早就陷入了掩饰和装饰之中……所有极端的东西最终都会被贬抑。”“人们总是谈起身体的保养，但是精神的保养在哪里呢？美容应该与心与灵魂开始。若非如此，化妆品便没有任何作用。”“不存在什么时装的艺术！我再说一次，时装是一种技术，一种职业，一种生意……”“谈论起时尚时，应该带着满腔热忱，而不应狂热，更不应充满诗意或文学色彩。一件裙子并不是一部悲剧也不是一幅画。它是一种充满魅力而又转瞬即逝的创造，而不是永恒的艺术作品。时尚应该能够消亡，并且迅速消亡，由此商业才能继续生存下去。”

翻开今天任何一本时尚杂志，遍观时装业、设计人员、时尚编辑对时尚的认识，有谁超过了香奈儿小姐？他们喋喋不休地告诉你所谓的流行风尚，鼓励你亦步亦趋地拥抱最时髦的袋子，最时髦的鞋子，当然，还有从上到下的时装配饰。毫不关心时装和精神的联系。或者说，物质早就淹没了精神需求。

我们今天的现实，在我们国家，恐怕不止是时装业，包括文学、艺术，都没能够找到一种“恰如其分”的表现方式。所以，在创造力方面，我们既没看到伟大的女人，当然也不会看到伟大的男人。

三

这本书不是为我们树立一位伟大的人物形象。伟大的人，历史上已经够多的了。它其实是一个人的灵魂的呢喃。这位女士的独白，也许和一段风云际会的时代关联，也许暴露和众多才智人士的交往，这些均是陪衬。香奈儿如何成为香奈儿的故事，才是这本书要讲述的核心。

在香奈儿成为香奈儿之前，女人们“像月光那样苍白，像虫鸣那样呜咽，像露水那样脆弱”。谷起润一郎笔下的这些“凄艳的魑魅”在西方是“可怜的小东西”。女人就只是“女人”而已。她们是艳丽的容貌，丰满的肉体，娇媚的神情，贤淑的举止。很多女人，只是孤零零地在男性领地里生长的干瘪的树枝。但香奈儿却是一片广阔的森林。这片森林有时候雷霆万钧，有时候阴霾四伏，有时候温柔飘忽。这片森林种植于孤独的土壤之中，森林中牛羊出没，灌木丛生。

保罗·莫朗则断定香奈儿是一个牧羊女，她很清楚羊群的踪迹，她熟悉草料、牛羊的粪便，熟悉用来制靴的皮草、清洗马鞍的香皂和林下的灌木丛。而这个世纪“将是牧羊人进行报复的时代”。香奈儿的报复从自己开始，她戴上了简朴的帽子，剪短了秀发，穿上了长裤，接着她解放了女人们的身体，把她们在礼服、花边、胸衣、内衣和垫料下面汗流不止的身体拽到了舒适的针织衫小黑裙和苏格兰粗花呢下。

她说她从不喜欢女人，在《关于可怜的女人们》里，她说了很多女人的“坏话”，但在结尾，她看到“我黄褐色的眼睛里透出了心灵的入口：在那里，我看见了自己是一个女人”。她仍然是香奈儿小姐。她的浪漫想象，骄傲固执，成就了她的事业。她毁灭性的狂热，神秘莫测，成就了她的传奇。

她既不是灰姑娘，也不是小红帽；又或者说，她又都有一点她们的影子。也许，应该是，灰姑娘，小红帽，香奈儿小姐并排上场。故事永远上演，女主角恒久流传。

《香奈儿的态度》 （法）保罗·莫朗著卡尔·拉格菲尔德插图，南京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