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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比尔·波特(Bill Porter)。他还有一个听上去道家气质十足的名字“赤松”(Red Pine)。我们很容易把《空谷幽兰》、《禅的行囊》里的那个比尔·波特,那个穿越于千年文化中国里的美国老汉,当作是某种新的精神偶像,或一位时髦的背包客。不。他说。旅行不是,就连佛经也不是他要追寻的东西。

 

一.疯狂的菩萨

比尔今年67岁。除了一大把的白胡子,他看上去毫无光辉之处──军绿色休闲裤肯定已经服役多年,一件蓝色毛背心为他遮挡北京初冬的寒气,还挂着从前的污渍,右肩上的几个小洞昭示着光阴流逝。他说他不喜欢钱。在美国,他靠政府发放的300美金“吃低保”过活,当然还不够。他翻译的中国唐诗和佛经,也能带给他不算多的收入。还是不够。他选择在每年四月或十月带一个小型的旅游团来中国,做一次或两次深度文化游,一次可以赚到6000美金。自由。大把的时间。他写自己想写的书。反正出版社愿意出,它们才不在乎赚钱不赚钱呢。出版社老板是加里·斯奈德的老友,也是一个佛教徒。

Gary Snyder,那是上个世纪“垮掉的一代”的英雄诗人。如此看来,比尔·波特和他的精神渊源真是不浅。1958年,斯奈德发表了他的24首寒山译诗。尽管在此之前,1953年出版了韦利寒山诗译本,但斯奈德的寒山诗成为冷战时期的畅销书,而寒山──这位疯癫的隐士诗人,则成为了一位“垮掉”英雄。

寒山何许人也?中国光芒万丈的诗歌史上,他的名字湮没无闻。我们甚至不晓得他姓甚名谁。大概估计他生于开元年间,早年度过一段悠游岁月之后,三次科考,终于登第。然而,因为唐朝取士,“身、言、书、判”一个都不能少。如今无法描述寒山到底是何模样,我们只晓得他因为相貌四次被吏部刷了下来。仕途潦倒无望,家庭迭经变故,30岁之后,寒山经历过安史之乱,淡漠了红尘世事,决定归隐。35岁那年,寒山选择在以隐逸文化闻名的天台山隐居。过了30年农居生活之后,他在天台西北部的寒石山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光。传说他和另外两个僧人拾得、丰干交往,三人极为放浪形骸、纵情任性。“容貌枯悴,布襦零落,以桦皮为冠,曳大木履”,三个枯老头儿,穿得破破烂烂,头顶桦皮冠,脚踏木头鞋,怪不得要被世人目为疯癫了。

这样一个不见于经传的诗僧,却在宋元时传入日本,成为禅宗的大诗人。日本皇宫图书馆收藏着最早的寒山诗版本──1189年国清寺本。寒山的诗歌广布流传,苏州的那座寒山寺也因之成了众多日本人的精神故乡之一。小说家森鸥外、芥川龙之芥都曾写过以寒山拾得为主角的小说和随笔。

斯奈德正是通过日本“认识”了寒山。1954年日本在美的一次画展上,他看到一幅水墨素描的寒山像,立刻被震撼了。那是一种强烈到非要做点什么的感觉。于是,次年他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攻读东方语言文学研究生课程期间,他开始翻译寒山的诗歌。随即美国流行的中国文学选集里,斯奈德翻译的24首寒山诗全部入选。要知道,这个选集里,王维只选了8首,李白才12首。

于是,唐朝的寒山成了一位疯狂的菩萨,他一千多年后在美国重生。

 

二.人问寒山路

1974年的春天,比尔·波特邂逅了寒山。那年他31岁,寒山也正是在他这个年龄决心走上归隐之路。此时,那些奇怪的方块字对比尔来说尚很陌生,但当他读到寒山诗(1962年汉学家Burton Watson的版本),他决心把寒山当作通往中国的老师。1983年,他翻译出版了《寒山歌诗集》,这是英语世界里最早的一个全译本。多年之后,他在修订版的序言里表达了对这位老师的尊崇:

 

如果中国的文学评论家要为自己国家过去的最伟大诗人举行一次茶会的话,寒山可能不会在众多被邀请之列。然而受邀的那些诗人却与中国的庙宇和祭坛无缘,但寒山的画像却能被供奉于众多神仙与菩萨当中。在韩国和日本,寒山也收到了相同的礼遇。当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将《达摩流浪者》(The Dharma Bums)题献给寒山时,寒山还成了西方那一代人的护佑天使。

 

那恰好是美国风起云涌的年代,青年人们内心长满了野草,醉心于东方文明。他们游历高山深谷,既参禅悟道,又吸食毒品。他们期望打开感官之门,从中寻觅生命的意义和生活的答案。那是青年人新的生活方式、新的价值观和新的社会关系。

       1958年出版的《达摩流浪者》,凯鲁亚克在扉页上写着“献给寒山”。他以加里·斯奈德为原型塑造了《达摩流浪者》里的贾菲。贾菲聚会、爬山,酗酒;他热爱寒山和拾得,崇拜寒山孤独、纯粹和忠于自己的生活,同时又脱不开红尘世俗的牵拌,最后他选择到日本去学佛。对于“垮掉的一代”和“嬉皮士”们,禅宗提供了一个闻所未闻的世界。就像毒品让他们避开现实的尘土一样,寒山和他的世界让他们彻底自由。

        比尔否认他曾是一个嬉皮士。但他在文字里时常透露出早年生活的一丝半点讯息。在《禅的行囊》里,他写到当听到迈尔士·戴维斯死去的消息,“几个正在逸兴遄飞的老嬉皮登时傻掉”。而斯奈德的好友艾伦·瓦茨(Alan Watts)写过一本《禅之道》(The Way of Zen),就是那本书让比尔上了当──研究生选修外语时,心血来潮地在“中文”一栏打了个勾。说来奇怪,那是他接触到的第一本关于禅宗的书,读起来毫无障碍,心里的话被说了出来。在那以前,他可“甚至从未正眼瞧过汉字”。

除了席卷整个美国青年人的风潮,非要追根溯源,恐怕只能说是奇妙的缘分。如果不是在1971年,他在纽约城外的一所寺庙里结识一位叫寿冶的老和尚,比尔的人生也许会不同:他不一定去深入那些中国人都不大会去的老林山寺;他不一定会去丈量禅宗从北到南的每一个落脚点;他也不一定会觉得翻译那些中国诗歌和佛经,会成为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事情。没有如果。年轻的比尔·波特,皈依了那位来自中国五台山的大德,每个月用一周时间去打“禅七”。他开始打坐,开始读佛经。寿冶和尚不懂英文,比尔·波特也听不懂中文,天知道这两人如何交流,也许,这暗合了禅宗的教法:“教外别传,不立文字”。

寿冶教给他的是身体力行的佛法。

而另一位西藏上师则教给了他证悟的方便法门:离开自己的国家,做一个外国人可以使你有机会重新审视自己文化中习以为常或引以为傲的东西,并选择一些新鲜的、不那么消磨意志的事物来搭建自己的生活。比尔选择了中国古诗和佛经,乌龙茶,还有午睡。

比尔·波特干脆连哥大的博士奖学金也辞掉了。他给台湾的佛光寺写信,希望前去学习,居然有了回音。1972年,他带着仅有的213美元和一张机票来到台湾。在台北北面七星山竹子湖住了14年,靠给台北的补习学校教英文维生。他已经是一个地道的释迦牟尼的信徒。这个美国老汉在佛教典籍、寺庙那种古老的教法,和现代社会的生活方式之间,找到了一种调和的方法。

 

三.白云应知我

就在比尔专注于觉醒之路的这段时间里,他的同龄人们、那些“垮掉的一代”,已经逐渐从内心的迷惘中解脱出来,步入“正途”,成为光鲜亮丽的中产阶级。年少轻狂时,禅和性一样,都是让心灵自由的手段。一旦“回归”,原来的精神标签往往变成了精神垃圾。比尔却走上了另外一条路。几次从大学里退学,西方艺术、心理学,他都心不在焉,中途退学。最终,藉由旅行和写作,他和慧能、虚云、寒山、贾岛、韦应物以心映心,并获得了全然的自在。

1989年春天,比尔决心到大陆寻找隐士。

他要找的是“心”。他像《达摩流浪者》里的贾菲。他读寒山,读拾得,读佛经,读道德经,他很想知道,那些在云中,在松下,在尘廛外,靠着月光、芋头和大麻过活的隐士们,他们所需不多:一些泥土,几把茅草,一块瓜田,数株茶树,一篱菊花,风雨晦瞑之时的片刻小憩(《空谷幽兰》,南海出版公司2009年),在经历过一个世纪的革命和战争之后,还在山里吗?

那是一次横穿中国大陆的“奥德赛”之旅,凝结为一本有趣和妩媚的书,《空谷幽兰》。许多中国读者正是经由此书,才意识到渊源深厚的隐士传统。这也难怪。1999年,查尔斯·弗雷泽的作品Cold Mountain 连续45周名列《纽约时报》畅销书榜,2003年导演安东尼·明格拉据此导演了同名影片,在中国大陆上映时,中文名却生生被“直译”作《冷山》(香港译名是《乱世情天》)。“人问寒山路,寒山路不通”,弗雷泽在小说扉页上引用了寒山的这句诗。寒山一生,由儒入道,由道入佛,由佛入禅,他以诗心会禅心,人物一如。除此之外,再没有一条寒山路可走,唯一可以会到的是寒山的心。

因为是第一本关于中国隐士的书,比尔居然促成了一个隐士协会。西安的这个协会把终南山区的茅蓬和洞穴位置登记造册,定期派人到山中分发药品、食物和邮件。2006年春,他再次开始一次朝圣之旅,拜访禅宗六位祖师所开创的道场。在踏遍了几乎所有与禅之滥觞相关的古迹之后,他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地理因素对禅在中国的繁荣贡献最大。

 当然了,“禅早已不再是中国的或者日本的,它属于一切发愿见性成佛的人,一切心无所住、笑对如此疯狂时代的人。”(《禅的行囊》,南海出版公司2010版)所以,毋庸说,这其实是比尔个人的一次旅程。

从追寻隐士起,比尔·波特开始了一系列探访中国文化之旅。他沿着黄河从河口一直走到了源头,他沿着丝绸之路从西安走到了伊斯坦布尔,他去过三峡,也在西南探访过少数民族的文化。

无论是在终南山和隐士们谈论出世或入世的问题,还是在南方和僧人聊禅宗的发展,他都是一个自在的、享受孤独的人,从精神心灵乃至肉体,都有一种潇洒劲儿。当他还是一个小男孩时,他就很喜欢独处,他发现独处有如此多的快乐。他喜欢一个人端详云彩的变幻,聆听风吹过的声音,看着树叶从树上飘落。他和父亲、兄弟垂钓、打猎,也总是各自在自己的一方世界里。他关注心,超过世界上其他任何东西。他直接与心对话。

比尔重新关照他的心所依循的道路。如果他从来不知晓禅为何物,未曾在寺院里打坐或修行,他的生命也许并不会有本质的不同。14岁时,他把父亲的助手、一个在蒙大拿和怀俄明因杀人罪名遭到通缉的人,当作自己的第一个“禅师”,而美国西北的群山就是他的禅堂。当父母离婚、父亲的连锁旅馆生意破产时,他反而松了口气,从此可以专注于追寻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了。

1993年,流浪的达摩终于回到了出生地。比尔·波特定居在西雅图附近一个叫做汤森港的小镇上。为了养家,他去面包房烤过面包,去餐厅当过侍应。都是浮云。他需要时间翻译佛经和诗歌,还有写作的自由。

如果找到了生命中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就不要放弃,因为那是最好的修行方式。

 

2010年初,加里·斯奈德参加香港“另一种声音”诗歌朗诵会。79岁的老诗人,现在是一位生态主义者。从寒山诗中的物我两忘、和谐共存,进入到生态视野,似乎是极为自然之事。

而2010年底的老比尔,说自己已经懂得了佛法;所谓佛法啊,就是开自己的心。他的心牵连着韦应物、白居易……。他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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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秋水

庄秋水

179篇文章 8年前更新

庄秋水,生于70年代,1998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微博:http://t.sina.com.cn/1403667177 好美服,耽逸乐, 热爱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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