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白颔与平如衡两个小才俊，扮作贫士，改名赵纵、钱横，雇船从苏州、常州、镇江，一路而来。在路上，遇着名胜所在，就浏览题诗，发泄胸中风流才学。有一天，两人到了扬州地面，慕名游赏城西北的平山堂。这平山堂是宋朝欧阳修所建。两人见基址仍在，但屋宇颓败，惟有一带寒山高底遮映，几株残柳前后依依。二人临风凭吊，不胜盛衰今昔之感，叫家人沽了一壶村酒，坐着对饮。

燕白颔因说道：“我想欧阳公为宋朝文人之巨擘，想其建堂于此，歌姬佐酒，当时何等风流，而今安在哉？惟此遗踪，尚留一片荒凉之色。可见功名富贵，转眼浮云，曾何益于吾身！”平如衡道：“富贵虽不耐久，而芳名自在天地。今日欧阳公虽往，而平山堂一段诗酒风流，俨然未散，吾兄试看此寒山衰柳，景色虽甚荒凉，然断续低回，何处不是永叔之文章，动人留恋感叹！”

此段是明末清初小说《平山冷燕》里的一段。这书是开才子佳人小说风气的代表性作品，讲述平如衡、山黛、冷绛雪、燕白颔四个青年男女，才色相慕，终成佳偶的爱情故事；就是《红楼梦》里贾母看不上眼的那种“才子佳人”故事桥段，一件钟情，相思消瘦，终成眷属等等。不过这故事倒是好教材。

从隋唐开始，中国的士子们开始了从家乡到帝都风尘仆仆的旅程——可能也是他们从一介寒儒挤进文官集团的旅程。在这短则数天，长则数月的旅程开始之前，他们都是承欢膝下的孝子贤孙。富贵子弟娇生惯养，不知稼穑；贫寒人家边读书边谋生。他们大概没有离开过家乡，在“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诵读声中年年复年年。

到了每年乡试、会试的年份，这些各种年龄都有的读书人开始准备行装。妈妈们哭了又哭，担心娇儿在外餐风饮露，宁愿他们放弃或者推迟光宗耀祖的机会。妻子们和未婚妻们心思撩乱，一方面希望自己的夫婿出人头地衣锦还乡，一方面担心外面广大世界用它的妖娆和新鲜拐带了自己的男人。这些男子们则充满了对外面世界跃跃欲试的好奇。读了若干年的圣贤书，前人的诗文也装了一肚子，无数山水等待登临，多少名胜期盼题诗。脱离了父母的樊篱，可以独自去闯天下，口气吹得恁大，“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西厢记》）。

然后，农业时代那通往京城的漫漫长途，有无数幽暗的小道。在古人记载的故事里，这样的小道往往月影微茫，草木丛杂，幽冥闪现，畜类出没。在流传已久的故事里，北方妖狐盛炽，南方厉鬼作法。据说狐口中含着媚珠，迷人的时候，把媚珠吐出来，那被迷的人就不醒人事，任其所为。明人周清源著《西湖二集》，讲了一个唐朝故事。唐宋科举取士，正是一年的春天。山东一位叫许贞的秀才，二十多岁，未曾娶妻，他收拾琴剑书箱，带了两个仆从向长安进发。他天性良善，好放生，这一路走来，放了的狐兔不晓得有多少。看看来到陕中，遇到一个好友，多饮了几杯酒，出门已是薄暮。走了不远，许贞大醉，在马上睡了起来，结果掉下马来。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只剩下肚子一人。月影下有一条小路，有马尿足迹，顺路而走，看到一座轩丽的宅院。接下来便是千篇一律的故事进展，主人家有一位标标致致的女儿，觉得小伙子相貌清秀，文采出众，一心一意要把女儿嫁给他。最后洞房花烛，夫妇谐美。若干年后，妻子即将死去，才告知并非人类，原是放生的狐来报恩。

这故事包含着男人们对艳遇的想象和科举路上的现实。这条月影下的小路，往往通往的是现实中的平康巷。白行简故事里的那位某生，从常州抵达京师，“尝游东市还，自平康东门入，将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绝代未有”。 被父亲赞美为“千里驹”的某生因为迷恋这位李娃而沦落为乞丐。故事的结局是李娃最后襄助某生登甲科做了官，一个妓女以节行闻名于世。想来每年科举，各地的妓业都因此阶段性繁荣，尤其是士子云集的京师，销铄了多少读书人的富贵梦。未曾娶妻的初尝男女欢爱，自然是粉身碎骨地奉承；家里有妻室的则忘了娇妻倚门怅望。

对这些从家乡到琼林宴之间的脂粉阵，无数跌过跟头的读书人是又爱又怕。他们把这些娇娆的女子比做专门吸人元阳的狐狸精。可是偏偏这些狐狸精又那么可爱，于是那些狐仙开始脱离了唐以前的厉虐，变得有仁义温情脉脉起来。《西湖二集》许贞故事的后面，作者又讲了元朝罗慧生的故事。他碰到了一位送上门来的美女，三度春风后，这位美女老实交代自家本是五百年修行的深山老狐，采男女之精以成仙，没想到碰到了厉害的主，真正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她不但成全了罗生和方氏女的姻缘，还给他生了一个聪明无比的儿子。

草桥店十里长亭，崔莺莺嘱咐张生：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各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张生信誓旦旦，但元稹还是让他做了始乱终弃的薄倖男。那异乡花草，并未见得更美，然后孤衾寒枕，旅途寂寞，有一个美姝相伴，三分美都作了十分，那真是春风沉醉的晚上，怎可虚度！

天渐渐放亮，狐仙们起身离去。真正的佳人登场。当然了，佳人不仅要貌美，最重要的是有才，让读书人自叹弗如：“我平如衡自恃十六岁少年，有此才学，往往骄傲将人不看在眼中。谁知十二岁女子，诗才如此高美，真令人愧死。”（《平山冷燕》）。燕白颔和平如衡在平山堂的一番对答，探讨通过科举获得功名富贵在价值上的可疑，也许可以依靠诗酒风流而垂于不朽。他们的探索小心翼翼，那些才女们将在月色溶溶的夜晚，和他们诗文唱和，帮助他们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