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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哪些众所周知的经典让你心烦,恨不得一把火烧了?《星期日泰晤士报》曾经开列了众位作家的“欲烧书目”。结果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弗吉尼亚·伍尔芙这些已经作古的知名作家不能幸免,在世的作家多丽丝·莱辛、萨尔曼·拉什迪等也进入这个“光荣榜”中。

这真是一个好玩的创意。其实每个人都免不了充当一下“叶公”。我浏览了我的内存,发现我彻头彻尾是个“叶婆”。作为一个念文学的人,我居然只看过《安娜·卡列尼娜》,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托尔斯泰几斤几两,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念大学的时候,倒是捧起《战争与和平》,想挑战一下自己,结果我忘了我看到了第十页还是第十一页,就假装有更紧迫的书需要我去读,赶紧还给图书馆了。那书绝对是我彼时想烧掉的书之一。他给我上了一课,写得够长也是一种大本事呢。

一直到几年前,我才第一次认认真真读了《安娜·卡列尼娜》,深深为列夫·托尔斯泰折服。“爱情真的就是火焰,既结束了罪恶也结束了美德。轰轰烈烈。化为灰烬。这是一种被激情俯视的爱情。在她或他的万丈光芒之下,一切都变得生气勃勃令人激动。狂喜和恐惧,不安和癫狂,是这种爱情的显著征象。那种屈服和俯仰之间流转的爱,令身处其间的人有大快乐大痛苦。”这是我那时候写下的读书笔记。那时候,我相信激情胜过一切,并且具有道德上的至高点。

也因此读了威廉·夏伊勒写的传记作品《爱与恨─托尔斯泰夫妻生活中的恩恩怨怨》。这本书比托尔斯泰本人的著作更让我震惊─震惊于生活带给人的痛苦,即便是伟人,也不能幸免于难;震惊于两个始于相爱终于怨恨的灵魂如何地互相伤害,至死方休。

这段时间,我再次找出这本书,看到了第151页上我几年前的批注:“一个凡人试图超越凡性而走向神性,但无力超脱肉身的矛盾和痛苦。”这应该是我几年前的一个视角,站在托尔斯泰的立场上,想象他精神上的痛苦。我发现我还在在第152页托尔斯泰妻子索妮娅的一则日记里的几句话下面划了线。

列沃奇卡说:“你孕育了一种新思想,经历分娩时的剧痛后才把一种全新的精神哲学带到世上,而他们所做的却是怨恨你经历的痛苦,而且完全拒绝理解你!”……于是我说,在他们用想象力分娩那些精神之子时,我们正忍受着实实在在的疼痛,生下真正的活生生的孩子,等着我们去喂养、教育……我们的生活过于纷繁复杂,无法放弃它而沉溺于精神上的异想天开。

你瞧,我当时肯定是把这种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的矛盾,当作他们之间的主要矛盾了。按照文学批评理论,我这是典型的阐释学。我带着自己的文化背景,甚至彼时的心境去读这样一本传记,去理解这样一对非同寻常却又屡见不鲜的夫妻。

(二)

1910年11月10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寒风凛冽。列夫·托尔斯泰离开了祖居,抛下了共同生活了48年的妻子索妮娅,去寻找晚年缺少的宁静和安谧。

伦敦,11月11日电──从莫斯科发给《伦敦时报》的专电称……托尔斯泰伯爵已离开雅斯纳亚·波利亚纳,去向不明。他说意欲隐居,了此残生。

第二天的《纽约时报》如是报道。此时,托尔斯泰堪称是全俄国最有名的作家。他在世界上声名显赫。《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这两部小说让他位列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家之列。诺贝尔首次文学奖曾经可能授予他,如果不是瑞典文学院的院士们的偏见的话。他几乎是个圣人,反对私有财产,反对死刑,主张非暴力,世界上有很多人跟随他,自称是“托尔斯泰主义者”。

但是这一天,他只是一个孱弱的耄耋老人,孤独地躺在这家小火车站的床上,肺炎让他呼吸困难,痛苦地打嗝。尽管他是为了寻求清净,此刻却被医生、家人和新闻记者以及慕名而来的崇拜者围绕。

威廉·夏伊勒所写的传记,借助大量的日记,两位当事人的日记,探索列夫·托尔斯泰为何躺在小火车站的病床上死去。这种探索非常恐怖──在最初带给他们很多幸福和满足的婚姻,如何不可抗拒地变成令人窒息的地狱,一对相爱的夫妇,晚年如何陷入了一场至死方休的战争。

虽然在一起生活了近50年,但两个人志趣不同,面临的生活境遇不同。由于灵魂上永不懈怠地求索,“列夫·托尔斯泰是19世纪的伟大人物中间最复杂的一个。”(高尔基)。这位中年皈依的圣徒,建立了自己的新宗教和人生哲学。而他的妻子,却要照顾十几个孩子的大家庭的吃喝,还要为他抄写著作──单是《战争与和平》就达七遍!

他希望我抛弃一切:财产、信仰、子女的教育和幸福……我尽力维持家庭的完整,与出版商谈生意,为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弄点儿钱。他经常过来带着一副漫不经心或恶毒的样子找我要更多的钱……孩子们指责我反对他们的父亲,他们也尽量向我索取东西……唉,没有这一切该多好──

托尔斯泰和支持他的女儿可能都没有意识到,如果没有索妮娅的坚持,没有她打理这个大家庭,他们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去考虑精神问题。托尔斯泰也许也无法安坐下来,写作他那些伟大的作品。晚年的索妮娅在琐细事情的漩涡中挣扎,并忍受丈夫和女儿对她的鄙视──他们认为她不能抛弃可鄙的物质生活过简朴而纯洁的生活。但妻子认为其中包含着太多的虚伪:他要高耸于不惜血本为自己建立的丰碑之上令举世瞩目。但是他的日记把他扔进了他从前生活的污秽中,他为此而狂想。 也许真应了那句老话,亲人眼里没有圣人。

82岁的托尔斯泰死了。他的夫人索妮娅成了苏格拉底的悍妇,但是这是不公平的。和他们曾有交往的高尔基感叹地说:“那个女人跟一个富于独创性、而又烦躁不安到极点的大艺术家在一块生活了五十年的难堪的长岁月……而眼下,人们只有在高兴毁谤她的时候才记起她来。”

(三)

“他是那种以自己的创造力作为生活中心的天才之一……周围的世界不过是附属品。贝多芬使我洞悉列夫的个人主义和他对周围事物的漠不关心。对他来说,世界只是天才成长的环境,他从中只索取能为他所用的一切,其余的统统可以抛弃。比如,他从我这里索取恶噢的抄写功夫、我对他物质福利的关心、我的肉体。我的整个精神生活他毫无兴趣──因为他甚至从不屑于去理解它。……可是全世界都崇拜这类人。”

托尔斯泰夫人索妮娅在去莫斯科的火车上,读贝多芬的一部传记,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悲剧”──一个天才,不会关心除他之外的精神世界。或者说,他们虽然抱怨孤独,内心里却喜欢孤独,离不开孤独。孤独增加他们对人类的了解,让他们感觉到某种更高的真实规律的存在。

13年后,她的丈夫在写给她的信里,说“你无可指责。至于在我的情感和精神历程中我们没有夫唱妇随,我不能也不会责备你,因为每个人的精神生活都是他同上帝的秘密,别人不应该强求他任何事情。如果我强求你了,那是我的错,受责备的该是我”。这位受伤的伟大作家抱怨妻子,尽管他把所有的著作看作和自己的生命不相上下,可是她却对它们不感兴趣。“你拿起它们,只是处于好奇才读一读,就像读文学作品。”伟人晚年充满了对妻子的怨恨,“对发生的一切你什么原因都找了,唯独忘了一样:你不知不觉地成了我痛苦的根源。一场至死方休的斗争正在我们之间展开”。

一对夫妻怨恨对方不了解自己的精神世界,最终演变为一对怨偶。在我们的理解里,精神上的相通,也许是过分奢侈的事。尤其是在一个变动极大的社会里,仅仅是表面上的变化,已经足以让人们穷于应付了。一个人若是提及精神需求,会被看作矫揉造作。我的很多朋友们都接受了一个半现实的事实,夫妻只是一种契约关系,两个人分担来自生活的琐屑,分享实现目标的喜悦,增加抗打击能力。

但在托尔斯泰年代,生活表面上如此不同。他生来高贵,不必为生计发愁,拥有一个祖传的大庄园。和索妮娅结婚之后,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这个庄园里。他们朝夕相对,抚养众多儿女,在田野、树林和小河边散步。当他开始写作《战争与和平》这部伟大的作品时,她是忠实的抄写员,一遍遍地抄写那些潦草而宛如天书的草稿。

他们曾经拥有过幸福。当他们刚开始相爱时,索妮娅说她有一种奇特的“广博无垠”的感觉,这正是与另外一个人融合时候的真实感受。但晚年生活中,她在争吵和牢骚中,濒临精神崩溃。

生活和爱情,也许好比是在奔腾的河流上搭桥。有的人只铺一条简陋的小木桥,凭着个人坚韧和耐力,顺利渡河。有的人殚精竭虑,试图在湍急流水上建一座坚固的石桥,然而河水太急,未等石桥建好,早年的石桩已被冲走。即使是伟大之人,也逃不脱这两种命运。

(四)

托尔斯泰夫妇,这对互相抱怨对方不理解自己的怨偶,也曾经试图理解对方。

在托尔斯泰求婚成功之后,他希望18岁的未婚妻了解他这个人,包括他放荡的过去。在婚礼举行三四天前,托尔斯泰让索妮娅读了他过去的日记。

“我还记得那些日记如何彻底粉碎了我的梦想,”她后来在日记写到,“他出于过分的诚实非要我婚前先过目这些日记。他真是大错特错;看见他过去的所作所为我伤心欲绝。”

这些过去包括狂嫖烂赌。托尔斯泰在18岁写下的第一则日记,便谈到他住院治疗性病的事,这是他逛妓院的结果。粉碎小新娘梦想的,还有这个贵族子弟迷恋上了他家一个农民姑娘,他们之间还有一个私生子!想到这个村野荡妇曾经唤起她丈夫的炽热爱情,索妮娅简直要疯了。结婚后他们住到托尔斯泰的祖居,在那里,她看到了那个农妇,和一个三岁的男孩。当夜,她在日记里写道:

总有一天我会嫉妒得自杀。“从来没有像这样坠入爱河”,他就是这么写的。和那个膀大腰圆的肥胖女人。多令人恶心!看着匕首和枪支我有种快感。就一击,我想,多容易的事──要不是为了这个孩子。但是想到她就在那儿,就几步之遥,我简直要发疯!我要坐车去兜兜风。而可能会遇见她。那么他的确爱过她!我真想烧了他的日记和他的整个过去。

她的嫉妒持续了一生。很难说,她和中年以后的道德家托尔斯泰之间的巨大鸿沟不是在这里种下了因。她不喜欢他像农民一样生活的想法,她嘲讽他放弃对财产的一切权利却继续享受安逸,她鄙视他宣扬禁欲,却让她第十几次怀孕。过去很难一笔抹煞。当托尔斯泰进行漫长而痛苦的转变时,他过去的烙印已经深深刻在他妻子的头脑里,对她来说,这是一场灾难,而且更加认为丈夫是为了建立自己的“丰碑”,不但虚伪,而且在家庭利益上背道而驰。尽管全世界众多的人为新先知的诞生欢欣鼓舞,但在他妻子眼里,“他不正直也部诚实。他的整套哲学牵强附会、矫揉造作,完全建筑在虚荣心、名利欲和出风头的基础上。”

“让我们从新开始。”这对夫妇在日记都曾无数次写下这个愿望。但这只能是美好的愿望而已。在“完美生活”之前,已经并且一直存在一种生活,那种生活是不容易割断的,它一直在影响他们。

托尔斯泰夫妇的生活不是一出肥皂剧,而是一个普遍的深刻的悲剧。这部悲剧写的是,两个对爱的法力深信不疑的人,认为会过上完美的生活,执子之手,与之谐老,到头来发现互不相通,最后竟然不共戴天──无法在同一个家里生活,丈夫选择了出走。“请理解我,即使发现我的去向也别尾随。你来只会使我的处境更糟,而且丝毫不能动摇我的决心。我感谢你陪伴我四十八载,我恳求你宽恕我对不住你的地方,正如我真心宽恕你有可能对不住我的地方……”出走前托尔斯泰给妻子留下的信里温和、彬彬有礼,但在给女儿的信里,他吐露真心:“我只盼望一件事──摆脱她,摆脱渗透进她整个灵魂的虚假和怨毒。”

那么, 爱人之间,他们的理解尺度在哪里呢?应该在多大程度上坦诚?

为何人们总是以心心相印开始,以咫尺天涯结束?这对著名的夫妻的故事,是世界上有婚姻以来,无数冒险故事中最精彩的篇章之一。这样的故事还在继续,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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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秋水

庄秋水

179篇文章 8年前更新

庄秋水,生于70年代,1998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微博:http://t.sina.com.cn/1403667177 好美服,耽逸乐, 热爱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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