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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如果是我来写《金瓶梅》,实在不知从何落笔。这部煌煌大著里,人物众多,事情纷繁,从哪一个人哪一件事说起呢?西门一家的吃穿住行,桩桩件件都不落下,难怪张竹坡会说,“读之,似有一人亲曾执笔在清河县前西门家,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碗儿碟儿,一一记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谓为操笔伸纸做出来的。”我不曾在西门家待过,不曾记下西门家的大账簿,哪里知道哪一件事情才是大关目。

这位天才的作者却偏偏知道。起头便是上无父母中无兄弟下无儿孙(女儿不算)的西门庆要结拜十兄弟。这番结义,委实情热得可笑。明明是应伯爵比西门庆年长,然他自己说“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怎好让西门大官人做了老二?所以生生的让西门庆做了老大。好笑的是这十个人倒正儿八经在玉皇庙摆了香案,拜了八拜。然嫡亲的兄弟,武大和武松,却偏偏要说他们在清河县街头偶然撞见了。

一热一冷正是这部书的关键。一百回中,前半截热,然而热中有冷,后半截冷,冷中有热。第一回里上下两段文字对映,亲兄弟又由结拜兄弟引出,整部书的两个最紧要的男女主角亦顺藤而出。

对峙的写法,正是一百回《金瓶梅》的关键。每一回说两件事,两件事或有关节,或与上下回目中别事遥遥呼应。第一回里,玉皇庙结拜弟兄,先有一只假虎,引来一只真虎,接着便带出打虎的英雄。又自然会见了嫂嫂潘金莲。玉皇庙又对应着第一百回里的永福寺。

作者另一种拿手写法是顺藤摸瓜虚实并用。书中唯有提点一众人物的西门庆,是作者直接做一番介绍,其他人都因他而一一带了出来。他的朋友,也就是热结的其他九兄弟,影射接下文的武大兄弟;说起隔壁花子虚,一个李瓶儿已然跃然欲出,后院子间壁相连,已隐下了隔墙密约迎奸赴会;而说吴月娘让大丫头玉箫送蒸酥果馅儿给花家小厮儿,一个“大”字,隐着了一个小丫头春梅。金、瓶、梅三个女主角在第一回里或直接或间接地出现了。真如好莱坞的大片,在第一回合里,所有重大元素都出现在了画面里。

读懂了作者这两种武艺,便不会觉得此书罗唆无状。批评这本巨著没有结构的说法,显然也就忒自以为是了,除了西方小说的结构,还存在着一种中国小说的结构呢。

 

言及小说的结构,不能不想起陈世驤先生谈金庸小说《天龙八部》的几句话。他说:“书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处藏着魍魉和鬼蜮,随时予以惊奇的揭发与讽刺,要供出这样一个可怜芸芸众生的世界,如何能不教结构松散?这样的人物情节和世界,背后笼罩着佛法的无边大超脱,时而透露出来。……”这几句大可直接挪来阐释《金瓶》这部奇书。

第一回卷首的两首诗,是全书的总纲,总是教人知道诸行无常。“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红楼梦》里甄士隐解《好了歌》,“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可见是从这里化出来的。然而参透色空世界却非易事。作者又借吕洞宾的一首诗单道世间色的厉害: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叫君骨髓枯。在明代的白话小说里,这首诗反复被引用,借果报的威力,威吓世人色欲的可怖。然而作者也明白的很,“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进一步引用《金刚经》里的两句话“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堆金积玉,高堂广厦,妖姬艳女,都是靠不住的冰山,展眼间便冰消雪融。这段意思,在《红楼梦》第二十八回里,宝玉有一段发挥,他听到黛玉吟《葬花词》,想到黛玉,宝钗,香菱等一干人等,将来无可寻觅,“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如何解释这万古大悲,《金瓶》作者倒给出一个方子: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袈裟,参透空色世界。这是极端的法子,总不能人人都出家修道。何况,《金瓶》里的男男女女,不论奴仆还是主子,不是忙于生计,就是忙于财色,不但不能火中生莲,更遑论转识成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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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秋水

庄秋水

179篇文章 8年前更新

庄秋水,生于70年代,1998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微博:http://t.sina.com.cn/1403667177 好美服,耽逸乐, 热爱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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