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傲慢与偏见》，伊丽莎白给我的吸引力不那么强了，她的朋友，嫁给柯林斯的夏洛蒂·卢卡斯渐渐从幕后走了出来。在小说结构中，她是一出名叫“伊丽莎白的爱情”歌剧的二重唱。她选择无爱情的婚姻，对于伊丽莎白对爱情的坚持，但这对比只是微妙的映衬，并不足以构成尖锐的讽刺。她嫁给那位“可爱的”表哥，有多大程度上是为了把伊丽莎白带到达西先生的姨妈家？我不晓得奥斯汀的真实想法，但很大可能是为了那异常精彩的求婚。这场求婚要是发生在内瑟菲德庄园或是她自己的家中，那戏剧性可要大打折扣。

这已经是春天。外面阳光充沛，略带凉意的风儿从打开的窗户里钻了进来，带着春天特有的窸窣。就在这窗下，昨天我一个老友絮絮叨叨了半天，他尚算年轻，也堪称英俊。他说他希望生活不是一成不变，希望不要被一个女人圈住，就像一只蚊子被蝇拍罩住，渐渐地干枯失血，只愈留一抹鲜艳的回忆。所有的人都不满意，所有的人都焦虑。我发现北京现在已经是一个焦虑之都了。这个城市里的年轻人比奥斯汀时代的人更明白一点：容貌英俊的年轻人同相貌平凡的年轻人一样，也得有所依靠才能维持生活。这里的年轻人远不止是维持生活而已。我这位“容貌英俊”的老友已经在这个消费高昂的城市黄金地段坐拥两套住宅。他最近都在琢磨着怎么把漂亮的同居女友周末撵回家，拥有自己的空间——和别的女人的空间。和这位年轻朋友对女人永不餍足的逐求不同，另外一些人则处在“影响的焦虑”之中。在圈子里名声不够大。博客点击率没有超过多少万。很多名人“挤挤”的酒局没有邀请他……

在这样的春天，夏洛蒂待着她那间朝向不太好的活动室里，会做些什么呢？当她丈夫来向她汇报凯瑟琳夫人屈尊到访或是花园里植物的长势，她会不会每次都报之以甜蜜的微笑？

奥斯汀给夏洛蒂的选择非常少。她已经二十七岁，长得说不上好看，最重要的是没有多少陪嫁。她在婚姻市场上可谓无一优势。在她们那个年代，她那个阶层中，一位淑女自谋生路，比如去做女教师等职业，是极其不体面的。除了婚姻，她没有别的出路。于是，在柯林斯来到朗博恩后，对这位有一所很好的房子，一笔丰厚的收入的牧师，她给予了恰当的“尊重”，尤其是在伊丽莎白拒绝他的求婚之后。她给伊丽莎白的解释合情合理：“我不是个有浪漫情趣的人，这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是。我只要求有一个舒适的家；考虑到柯林斯先生的性格、社会关系和社会地位，我相信，嫁给这样一个人，我获得幸福的机会，同许多人结婚的时候所夸耀的机会，是同样美好的。”尽管在伊丽莎白眼里，她这是自己羞辱自己，自己贬低自己。

夏洛蒂观察力非常敏锐。她最早提醒伊丽莎白，她姐姐的模糊态度可能让她丧失幸福，这一点确实是达西先生劝阻宾利的理由之一。她对婚姻的看法也十分睿智：婚姻幸福全靠机缘。即使双方在婚前就十分熟悉彼此的性情，或者性情十分相似，这一点儿也不会增添他们的幸福。他们往后总是会不断变化，越来越南辕北辙，彼此分尝苦恼。你要和一个人过一辈子，那么最好还是尽量少了解他的缺点。

她似乎非常现实的观点和行为，越过了奥斯汀反讽的词句，带有某种现代自由的气味。一个女人，在她那个限制重重的时代，用最无争议的方式获得了世俗生活和内心自由。这是我们这个城市里的人梦想获得的礼物。她的敏锐使她保持了一种岿然不动，几乎能够纵览整部小说。她窃取了奥斯汀的部分姿态。

我常想，夏洛蒂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她不大可能成为包法利夫人，虽然她们都有一个粗蠢的丈夫，她会把她朝北的小窗户布置得很温馨。她很可能像加布里埃尔。乔伊斯在《都柏林人》的最后一个故事《死者》里，让他在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的时候，感觉到年华凋残生命凄凉地枯萎，觉得自己扮演了一个可怜的角色，从未曾真正爱过。但我觉得雪停了，夏洛蒂很快就能从加布里埃尔的躯壳里钻出来。但是，如果她真像《简·奥斯汀书友会》里的阿莱格拉说的，是个同性恋，避开奥斯汀过着秘密生活，那我还真不敢想象她未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