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被马道婆暗算，养了三十多天，外围的贾家子孙贾芸乘机混了个脸熟。宝玉病愈，他前来问安，有个丫鬟端茶给他，贾芸眼睛溜瞅那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正是宝玉身边第一得意人花袭人。

此时的袭人还未得王夫人的欢心，她的衣着还是大观园里丫鬟们庸常的衣着。第二十四回里，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第四十六回里又写她穿着“半新的藕荷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青缎背心似乎是《红楼梦》里丫鬟们媳妇们的“制服”。概因这种黑色的缎料，在缎这种明代最主要的高级衣料里最为普通。

后来袭人告密有功，王夫人把她视作自己人，加了二两银子的月钱不说，又是特地送菜给她吃，又是送衣服给她穿。第五十一回里袭人母亲病重，接她出去，凤姐特地让袭人穿几件颜色衣裳，走时给她瞧瞧。果然袭人穿戴来了，“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到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袄褂”。刻丝可是珍贵的丝绸织品，以平纹为基础织成，正反面一样，花纹和地纹连接处就像刀子镂刻一般，有明显的断痕。王熙凤自己就很喜欢穿刻丝衣装。饶是这样，凤姐还嫌王夫人送给袭人的褂子素了些，让平儿把自己的一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给了袭人。又嫌袭人带的“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不够气派，就换了个“玉色绸里的哆囉呢的包袱”，还包了件半旧大红猩猩毡的雪褂子。此时，她已经是过了明路的妾，所以凤姐才会在百忙之中，抽时间过问她的外出衣着，因为那关系着她作为半个主子的体面和贾府的派头。

袭人此人，很难讨读者的欢喜。一般人很容易在她身上获得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支持林黛玉的人更是排斥她。我从前也很不喜欢她。然后岁月渐长，倒是很能欣赏这一类的人。他们在有限的格局里，恪守种种道德规范，努力营造一个未来出来，心里该是藏了多大的热度啊。

她的很多品性，现在看来未尝不是优点。说她无常性，比如她服侍一个主子，便心里只有那个主子，现代社会里倒算是有职业上的忠诚度。说她藏奸，至少在办公室政治里不会遭人暗算。花袭人根本就是一位职业生涯打点得很好的OL。

鲁迅在《集外集拾遗：绛花洞主小引》中说：“经学家看到易，道学家看到淫，才子看到缠绵，革命家看到排满，流言家看到宫闱秘事……”这话是《红楼梦》阐述学上常常被引用的，鲁迅自己看到的则是：“在我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者多所爱者，当大苦恼……”。这死亡名单，从秦可卿起，金钏儿、尤氏姐妹、晴雯……一直到林黛玉魂归离恨天。其中，晴雯的死，既是伏黛玉之死（“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原是为诔黛玉的），也是美的一次毁灭。

性情爽利，口角锋芒。这八字是宝玉评价晴雯的，倒是确评。晴雯初次正面登场，是第八回里，宝玉从薛姨妈处饮酒回来，大冷天的给晴雯渥手一段。娇痴婉转，是一可爱至极的女孩儿，可惜，作者没有半丝写到她的衣着。爬高了去贴字，想来是短衣伶俐打扮，又是冬天，大红袄子也未可知，或者她和紫娟初春里穿得一样，弹墨绫薄棉袄，外罩青缎背心？

第七十回中，怡红院的丫头们早上玩笑取乐，“那晴雯只穿葱绿苑绸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只是一起玩的麝月和雄奴（芳官）倒没提到她们是不是也穿了睡鞋。缠足的女子才会在睡觉的时候穿睡鞋，晴雯定是缠足的无疑。宝玉在《芙蓉女儿诔》里也说“捉迷屏后，莲瓣无声”。这是通部书里少有的特地写到脚的几处。大概雪芹于此种流俗也并无反感，或许还有些欣赏。

究竟晴雯生得什么样子？在王夫人眼里，生了病不敢妆饰的她，“钗軃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风流灵巧，大概就是这般模样，正所谓“天生美人原不在妆饰，使人一见不觉心惊目骇”。

作为又副册的钗首，晴雯为人真有她的可看可爱之处。现实生活中，固然是袭人那样上下周全的人容易得人心，而于审美上并无多少贡献。圆滑世故是人之通病，爽利率真虽然不讨好，但却是私底下所激赏的——勇气并非人人都有，但那种突破的叛逆和挣扎，却深藏于每个人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