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评书长大,一肚子忠孝节义不说,还养成了极坏的习惯:跳着看书。总是因为小孩子好奇心太强而耐心不够,恨不得一页里把整个故事说个底朝天。最恨看到重要人物出场,却忽地来一段韵文,大段大段诗词歌赋,看得人心头火起。后来干脆跳过不读。
现今翻书,一大篇文章囫囵着看,却往往在一些小细节上用心,纠缠着不肯跳过。家国大义、爱怨情仇,倒靠后了,再索性忽略了。终究是晓得人是一天天地活着,和无数的细节打交道。帝王将相、痴男怨女,谁不是一肚子烟火气?!
闲翻《水浒传》,觉得施耐庵似有所谓“厌女症”。通部书里,真的没有一个可爱的女人,不是淫妇(潘金莲、潘巧云),便是蠢女(孙二娘、扈三娘),林冲娘子似乎不错,却也是个“惹祸的”。
如今且说武松三月初杀了潘金莲、西门庆,坐了两个月的监房,被发解孟州。“正是六月前后,炎炎火日当天,烁石流金之际,只得赶早凉而行”,眼下到了传说中的十字坡:
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环,鬓边插着些野花。见武松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纽。
接下来便是一段我从前最不喜看的骈文:
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坌腰肢,棒槌似桑皮手脚。厚铺着一层腻粉,遮掩顽皮;浓搽就两晕胭脂,直侵乱发。红裙内斑斓裹肚,黄发边皎洁金钗。银钏镯牢笼魔女臂,红衫照映夜叉精。
衫内有主腰(抹胸),裙内有裹肚,大约是当时下层女子的流行夏装。后文里说孙二娘“先脱去了绿纱衫儿,解下了红绢裙子,赤膊着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活脱脱山野风情一个粗蠢婆娘。
这段孙二娘暑月坐店,被李卓吾视作一段好文字。他在那一段骈文后面批道:好标致女人。我瞧得见他下此语时的一脸黠笑。施耐庵作此文之际,大概是一肚子的鄙夷。《水浒传》中不只一处写到梁山好汉为了拉人入伙,往往就设计锄灭他的家室,让他无所留恋。好汉们“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 所以偌大一本书,写家庭生活的极少,女人连个陪衬都算不上。孙二娘的夏装,能被武松细细的看在眼里,那是沾了十字坡人肉馒头名声在外的光。
红配绿,是我国女性服饰史上常见的色彩配置,所谓“绿衣丹裳”是也。色情文学的老祖宗、唐代张鷟的《游仙窟》,那位十娘便是“红衫窄裹小撷臂,绿袂帖乱细缠腰”。红绿互为补色,这种对比的关系更能增加本色的娇艳,突出穿衣人的性格和彼时的心境。
《水浒》第二十七回里,武松十字坡遇上卖人肉馒头的孙二娘,假装中了招,孙二娘去扛他:“那妇人一头说,一面先脱去了绿纱衫儿,解下了红绢裙子……”正是红配绿的典型穿着。不过她的桃红纱主腰起了一点缓冲的作用,柔化了一点强烈的对照。第四十九回顾大嫂坐在柜上,“红裙六幅,浑如五月榴花;翠领数层,染就三春杨柳”。六幅红群,是从唐以来的风尚。 “眉粗眼大,胖面肥腰”,的顾大嫂着这样的衣服,端的是刺激。潘金莲在武大死后,日日和西门庆厮混,听得武二回来了,赶紧脱下红群穿孝裙。
贵为帝王小蜜的李师师和浪子燕青会面,却是“款蹙湘裙”。这里“湘裙”,当是“缃裙”,一种浅黄色的裙。似乎红绿配固然是一时风气,却也为时尚高端人士所不屑。
由《水浒》敷衍而来的《金瓶梅》里,似乎看不到红裙绿袄的穿着。西门庆和潘金莲在王婆家里见面,潘金莲 “上穿白布衫儿,桃红裙子,蓝比甲”。白衫红裙,又非大红,配着蓝色,娇嫩之中自带着一份清雅。在这里,她不再是一个妻,一个嫂嫂,而还原为一个妩媚羞涩的年轻妇人。红配蓝,是西门庆喜欢的搭配,他送给来旺媳妇一匹翠蓝四季团花缎子,就是看不惯她红绸对襟袄配紫绢裙子。
而《红楼梦》里,红配绿再度走俏。凤姐穿的是镂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褙袄,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更不提六十五回里尤三姐的风流标致:“身上只穿着大红袄儿,半掩半开,故意露出葱绿抹胸,……底下绿裤红鞋”,这搭配,在热情的夜晚,三杯水酒落肚之后,确实是艳极香极。
当然这样的穿着决不会出现在林黛玉身上,第八十九回里写林黛玉的穿着:“上着月白绣花孝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锦裙。”清雅之中,又有一份高华,则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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