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无比美妙的春天。一群青年男女正在歌舞宴乐。其中一位歌妓卷起的舞衫下一双玉手,戴着一副金条脱。她黄鹂般动听的声音刚停了下来,如此美妙,令人想起杏花飘落,宛如高山之雪。一位歌妓,头上戴着凤钗,应着节拍歌唱,倾倒了贵公子。如此美好的晚上,月影婵娟,两情欢爱。
玉楼春望晴烟灭,舞衫斜卷金条脱。黄鹏娇啭声初歇,杏花飘尽龙山雪。 凤钗低赴节,筵上王孙愁绝。鸳鸯对衔罗结,两情深夜月。
五代词人牛嶠的这首《应天长》,颇似一组电影画面。先是写实之景“玉楼春望晴烟灭,舞衫斜卷金条脱”。画面淡出,“黄鹏娇啭声初歇,杏花飘尽龙山雪”可看作想象之景,亦可作实景,介于虚实之间,极有张力。 “凤钗低赴节,筵上王孙愁绝”,又回到了实景。 “鸳鸯对衔罗结,两情深夜月”,画面急转,到了深夜。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未直言,只是描摹女子的服饰和夜月,这里面的留白就等待读者自己去填补了。
女主角头上插凤钗,腕上金条脱,衣裙绣着一对鸳鸯,娇俏可爱。在《花间集》里,处处可见女性们华美的衣裙上绣着动物图案。“双双金鹧鸪”、“凤凰相对盘金缕(温庭筠《菩萨蛮》)”,“罗衣绣凤凰”(张泌《南歌子》),“鸳鸯空绕画罗衣”( 顾敻 《浣溪沙》)。
从晚唐开始,女性流行穿花鸟纹图案的服饰。女子们的衣领、衣裙和披帛上,常常以花鸟纹作图案。 凤凰和鸳鸯,翡翠鸟双双对对,是最受欢迎的图案。敦煌莫高窟晚唐的女供养人的服饰简直就是这首词里的再现。女子头上凤钗高昂,丝绸印花上衣,以小花丛组成团花,间以朵云和绕花飞舞的小鸟。两只鸟儿分列左右臂,正好在裙带前相对而视,正是“鸳鸯对衔罗结”的实景。不过据扬之水女士的考证,莫高窟供养人所戴的很是夸张的凤钗,实物并不多见。
“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每翩舞时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 晚唐五代词写女子服饰的最基本的模式,便是她们掩身于精美而华丽的绣衣,而绣衣上便是有凤凰、鸳鸯、鹧鸪、鸂鶒、黄鹂等图案。
美人们穿着绣着动物图案的锦衣,慵懒地看着夤夜里燃烧的蜡烛,一点一点燃尽,流淌下来的烛液仿若人的眼泪。古代诗人们喜欢用这个意象,来渲染深闺女子被情思煎熬的内心痛苦。 这是看得见的痛苦,就连周围的器具,房间的装饰,也推波助澜,让她感觉这美好环绕之下的不满足。
她用饰有鸾鸟图案的镜子“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 (温庭筠《女冠子》);她的枕头上也绣着鸳鸯“扑蕊添典子,呵花满翠鬟,鸳枕映屏山”(冯延巳《应天长》);她房间里的窗户上雕着凤凰“御柳如丝映九重,凤凰窗映绣芙蓉”(温庭筠《杨柳枝》);就连她弹的琵琶上也雕着金凤图“捍拔双盘金凤,蝉鬓玉钗摇动”(牛嶠《西溪子》)……
“鹧鸪”、“鸳鸯”、“凤凰”、“鸂鶒”这些鸟的意象,出现在词里,处处反衬着女主角的孤寂。因在传统装饰艺术中,这类鸟都是雄雌双宿双飞。韦庄的一首《应天长》最直接:
绿槐阴里黄莺语, 深院无人春昼午。 画帘垂,金凤舞,寂寞绣屏香一炷。 碧天云, 无定处, 空有梦魂来去。 夜夜绿窗风雨, 断肠君信否。
春天把一切都给唤醒了。你看槐是绿槐,公认鸣叫声最美的黄莺儿在上面唱歌。这感发力量如此强大,绣帘上的金凤似乎在微风中轻舞,这个意象如此强烈,吸引了阅读者全部的目光。那真的躲在绿槐里的黄莺似乎都给比下去了。这是“在外面”的人──阅读者的感受;“在里面”的人,即词里那位躺在床上午睡的美人,却没有这样的想法。她思念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情人,夜夜风雨敲窗,她再也不能不能忍受这刻骨相思,但又无力从中跳脱出来,就如同那被绣在帘子上的凤凰。
真鸟和假鸟对比,衬出心思的荒寂。温庭筠也有一首词里这般对比“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更漏子》)。
这真是绝美的意象。
张爱玲肯定是在此学的艺。她在小说《茉莉香片》里,形容和喜欢的人分开嫁给别人的冯碧落:“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我们如今读《花间集》里的词作,往往惊诧于词人们写作时所使用的结构元素,比如“画楼”、“画堂”、“画屏”、“琐窗”、“鸾镜”、“鸳被”、“蛾眉”并非凌乱的随意组合,而是遵循着由外而内的顺序,藉由外在环境的藻丽,映射主人公内心的涟漪。
月照玉楼春漏促,飒飒风摇庭砌竹。梦惊鸳被觉来时,何处管弦声断续。 惆怅少年游冶去,枕上两蛾攒细绿。晓莺帘外语花枝,背帐犹残红蜡烛。
顾敻的这首《玉楼春》,以景语起,以景语收。一个月华光照的夜晚,夜风吹动庭院里的竹子,飒飒作响,犹如时断时续的笛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女子。男子不知到哪里玩去了,她紧蹙两只细细的黛眉,难以入眠。 帘外的晓莺在花枝上鸣叫,鸳帐里只剩下昨夜烧剩的残烛,可见女子惊醒后没有再睡,对着红烛想了一夜心事。这样的篇什基本是由外及内的,词人先写了外在环境,烘托了惆怅的氛围,再描绘女子的居处,渲染女子的心绪,又通过蹙蛾眉,鸾镜、鸳衾等透出她心里的怨艾。
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清代有一位词人况周颐也说:“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有万不得已者在。”这位深夜不眠的女子,便是在这月满莺啼的夜晚和早晨,失眠带来的焦躁,和对少年的嫉恨,都附在了紧蹙的黛眉上。夜月下的玉楼,飒飒作响的庭竹,花枝上鸣叫的晓莺,烧剩下的红蜡烛,无不是她内在生命感受的流溢。
也有由内而外的层递关系,譬如温庭筠的《更漏子》: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玉炉里香烟袅袅,红蜡烛泪迹斑斑,正是女子长夜所见,眉翠薄,鬓云残,枕衾寒冷,淡淡而出的秋思融入了滴滴夜雨中。长夜里的寂寞女性,是诗词里反复歌咏的主题,《花间集》简直堪称一部“夜晚的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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