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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红楼梦》很难不为曹雪芹对日常生活的那种精细描摹震惊。他深入物质生活的每一层肌理,吃穿用度,照顾到每一个细节。少时读红楼,往往执迷于宝黛情爱,一腔胸怀,为之愁结。待年岁渐长,就晓得体味他笔下写生活的好处来:看似对世俗生活不厌其烦细细铺陈,边读边沉浸其中,方彰显出精神世界的幽微。我们可以说,《红楼梦》极大地拓展了人的精神空间,而这个拓展,是建立在物质世界的极度丰瞻上的。

我就对《红楼梦》里写穿衣的地方特别留意。且不说里面提到的服饰特色、用料和纹样,单是那些材质的名儿,就让人遐想。第四十回中, 贾母带着刘姥姥游大观园,看见潇湘馆窗上纱的颜色旧了,要王夫人给换新的。凤姐提起库房里有银红蝉翼纱,被贾母嘲笑没见过世面,说那是“软烟罗” ,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

“软烟罗”,“霞影纱”,也真会取名字儿。只听着名字,就觉得影影绰绰,如梦如幻。怪道贾母说做帐子好呢。在这样的帐子边,再立上这么一位青春少艾,可不就是一幅美人图了!文化真是一个生态系统。古人画一幅仕女图,便不只是画一幅画那么简单,湖笔徽墨歙砚宣纸一样都不能少,女子的簪环衣裳也要合乎身份地位,又要讲究情态美感,物质与精神才能绵实地结合于方寸之地。

曹雪芹出身江宁织造世家。他祖上担任江宁织造达六十多年,与苏州织造也是亲戚。江宁就是现在的南京,老早就是中国的纺织中心之一。江宁织造这个官儿,不只为皇室供应各种高级纺织品,也监察地方官员和民情,和皇帝很亲近。经历过上流社会的繁华,曹雪芹笔下的服饰描写,比如在特定场合下往往不厌其烦,精致到了极致。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对各人的服饰都做了一番打量。一色的大红猩猩氈斗篷,衬着雪色,分外精神,众人争奇斗艳,又绝不重复。果然是一片“含梅咀雪文字”。

林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踏雪行来。请动用一下你的想像力吧,想象一下鲜雪美人的千种风情。

作为披风之一种,鹤氅早先是道士、隐逸士人的标准服装。所以在魏晋六朝时期很是流行。那时候的士人好谈玄好美服还吃药(五石散),时时保持HIGH的状态,就是为了看起来有出尘之态,有如神仙。后世的人也因此喜爱穿鹤氅,过一把神仙瘾。

明代色情小说《如意君传》里,敖曹初次觐见武则天:

浴罢,衣以云翱鹤氅之服,束以七宝剑绦,戴以九华碧玉之冠,韬以乌巾,望之翩翩如神仙中人也。后大悦,抚掌而语曰:“仙降於吾所。”

明明是个面首,偏偏还要弄姿作态,装作神仙中人,另一个有名的面首张昌宗好像也干过类似的事。我们姑且视为性爱前戏的一部分,是女王的特殊嗜好、。

据敦煌壁画,隋代女人们很喜欢穿的是一种小袖式披风。这种披风一般都是翻领,大概是受外来服饰的影响所致。在《花间集》的时代,披衫、披袍一类的服装已经成了女性的日常穿着。宋朝女性更是以身材修长为美,喜欢穿“背子”,又称褙子,还可称绰子,从上到下,竖直的线条,即便是身材矮小,也可利用视觉效果,看起来长身玉立。明代背子,有宽袖、窄袖两种分别。宽袖背子,领子一直通到下摆,衣襟上有花边装饰。窄袖背子袖口、领子都有装饰花边,领子花边仅到胸部。明代背子一度升格为正式礼服,叫做“披风”。后来更成为居家休闲服。刘姥姥初见王熙凤,她正是穿着这么一件石青刻丝灰鼠披风。

披风这种实用性有限——御寒不如长袍,方便不如马甲——的服装样式能够流传久远,也许是因为人们都有修饰自己的欲望,而披风,有一点点“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味道。 而人类衣着原始而且神圣的最初目标,是以一种无意识地适应身体的方式来表现精神上的渴望。披风可谓是最好的例证之一。

    而宝玉的红猩猩毡斗篷裾角飞扬,拢下了第四十九回花团锦簇的一篇文字。大雪天,姐妹们相聚起诗社,宝琴是贾母赐的翠羽斗篷,黛玉是白狐皮斗篷,李纨是哆呢斗篷,宝钗是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丝的鹤氅,邢岫烟穷,没有斗篷穿,就只穿着家常旧衣。于是我们便从斗篷上看出宝琴正得宠,黛玉身体比较弱,岫烟出身的贫寒来。
    斗篷所具有的权力感和人际关系的透明度,让人疑惑这种服装的自然本性。服装似乎已经越过寒冷的外在进入文明世界。它所具有的审美情趣就是在内外之间造成一个空间,吸引注意力,延宕身体之间的相遇。这种道具感正是斗篷作为服装的命运。所以在传统戏曲里,我们常常可以看到斗篷左右逢源。
    例如《昭君出塞》里的王昭君,披着大红斗篷,唱着“文官济济全无用,武将森森也枉然,却叫我红粉去和番”一步三回头。《霸王别姬》里的虞姬,晚上到营帐外面巡视,四面楚歌声中也披着一件斗篷。虽然主要是作为户外御寒的服装,斗篷也有时是在屋里用的,夜里睡醒,畏惧风寒,或是遮掩病体,舞台上常常用一件斗篷来表示。《荒山泪》里的张慧珠,夜里怕她的孩子受凉,拿着斗篷给孩子披上。《玉堂春》里当玉堂春生病的时候,身上也披上了斗篷。
 
但印象中最深的,还是小时候我们都有一件大红斗篷,圆领,有帽,领口用两根长带子系着,带子一端常常还带着两个小绒球。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北方小孩子在春秋和冬季常见的外衣。因为小孩子长得快,合身的衣服只能穿一季,而斗篷可以穿上好几年。我还隐约记得被妈妈抱在怀里,斗篷紧紧包裹着,清冷清冷的北风中透着一丝丝冬阳的煦暖。
 
如今的小孩子不再穿斗篷了吧。从前看《红楼梦》,看到最后宝玉拜别父亲的场景,总是禁不住潸然泪下。贾政看到“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他倒身下拜。恐怕正是这煦暖这眼泪,才使这一件大红斗篷被永远地雕刻在记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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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秋水

庄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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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秋水,生于70年代,1998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微博:http://t.sina.com.cn/1403667177 好美服,耽逸乐, 热爱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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