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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帝制晚期的中国,绝大多数人与权力无缘,遑论竞争更多的社会资源以维护个人的利益。

 

乾隆皇帝十分愤怒。他的帝国里到处都在窃窃私语。

他虽贵为人君,却被走卒贩夫们议论;他引以为傲的伟大业绩被无情地批判;他信赖仰重过的权贵重臣也一一被弹劾。发生在1751的“孙嘉淦伪奏稿案”,可以说是乾隆朝极有意味的一桩政治案件,然而长期以来却被历史学家们轻忽。

1750年夏秋,一份托名“工部尚书”孙嘉淦名义的奏稿开始在帝国秘密流传。在一年半的时间里,这份直指皇帝和朝臣过失的奏稿出现在十七个内地行省。当乾隆在1751年初秋获悉奏报时,这位沉浸在好大喜功政治趣味中的皇帝大为震怒,他亲自监督各省严查,务必拿获撰稿首犯。最终有上千人因此案被缉捕,而因查办不力被降职甚至革职的督抚大员们亦有十几名之多。

如今我们已无缘得识伪奏稿的内容。1752年三月结案后,乾隆下令销毁伪奏稿钞本,不但官修史书不载,便是私人文稿,一旦被发现,亦会引致杀头之祸。如此这般文网密织,以致竟无一存留。值得庆幸的是,关于此案各地大臣的奏折和乾隆所发上谕有数万字之多,这些档案可以局部还原十八世纪的一桩传播学奇迹图景。

首先,伪造奏稿者选取了一位理想官僚的典范孙嘉淦。孙在雍正年间以直言敢谏不畏权贵而朝野知名。在乾隆即位之初,他便上“三习一弊”折,劝诫年轻的皇帝不要沾染“喜谀而恶直”、“喜柔而恶刚”、“喜从而恶讳”的习气,不要生出“喜小人而恶君子”的弊病。因此,晚年孙嘉淦声望愈加显著。事实上,早在乾隆初年,京师便有传言孙嘉淦弹劾朝廷几位权臣。如今竟然发展至万余言,而且矛头直指皇帝。不过,显然在秘密传抄过程中难免错讹,这位孙先生就被安上一个他从未担任过的职务“工部尚书”(案发时他正担任吏部尚书兼协办大学士)。正如勒庞说的那样,对于群体而言,在暗示和相互传染的推动下,一个人编造的奇迹,立刻就会被所有的人接受。于是,伪托孙嘉淦之名,这份秘密奏稿四处流传。

我们从档案里可以看到,做生意的商人是这个秘密网络的关节点。乾隆在七月份接到云贵总督的密奏首次获悉这一案件时,正是一位去云南做黄连生意的客人传播直贵州安顺府。湖南巡抚拿获的犯人罗布曾则是一位随路随卖的帽商。其他各省传播,也多是经粗通文墨的商人之手。而卷入此网络的人则涵盖了社会各个阶层。上至二品提督、道员、守备、总兵、知县,下至巡检、千把总等中下层官吏,一般民众,在商人之外,生员、乡绅、屠户、伙计,甚至是方外之人、西南土司也传抄这份伪奏稿。旗人中亦不乏传抄者。

帝国民众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了伪奏稿传播中,有人甚至抄上几十份送人览阅。犹如今日的微博转发和评论,有些传抄者竟然像模像样地伪造乾隆朱批,以使这份奏稿显得更为真实可信,而另外一些省的传抄者则在旁边添加批注,表达个人的政治见解。若这份伪奏稿尚存于世的话,必定还会有令人惊奇的发现。

这个秘密网络像疫病一般蔓延传播。不过,传抄、览阅者并不都带有各自的“IP地址”,他们如流入大海的溪流,分流、汇合,或者中途改道。在十八世纪的帝国,要想彻查源头,理清每一条线索,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

乾隆皇帝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决意查个水落石出。他接到奏报后,八月初五便命令直隶、河南、山东、山西、湖北、湖南等省督抚秘密访查。此时,他尚以为这是局部作案,只需秘密运作,不日便可以灭。然而,各地发现伪奏稿的报告纷至沓来,案件已经无法掩饰,于是索性公开查办。对未发现案犯的大员,他反责问各地皆有,为何此地独无!

显然,在帝制晚期的中国,绝大多数人与权力无缘,遑论竞争更多的社会资源以维护个人的利益。这可说是伪奏稿秘密网络诞生的民众心理土壤,而伪奏稿出笼的直接原因,恐怕正是1749年乾隆下旨要在两年后的正月巡游江南。各地官员为邀宠或自保,唯恐接待不周。于是便有拆迁御路、和运河沿岸民房等扰民之事,拆迁款则少得可怜,瓦房一间一两,草房半两,百姓在城墙根儿搭建窝棚,也被赶走流离失所。伪奏稿案正是彼时社会群体感情对此的“激烈”回应。

要在几十年后,乾隆才会意识到自己当日南巡劳民伤财,是“失德”之举。此时面对伪奏稿指斥南巡,这位骄傲的皇帝视作是自己过于仁慈的结果,以及君权失控的先兆。对帝国“失序”的恐惧,使得缉拿伪奏稿案犯成了全国范围内的一次追查运动。运动之中,严刑逼供,冤案迭起。御史书成眼见此案株连太广,上奏恳请释放已抓获人犯,再行细细访查。这样恳切的建议竟被乾隆怒斥为“丧心病狂”,书成亦被革职服苦役。

然而,这桩事关“大清国体统颜面”的案子,最终还是以两个传抄者作为“首逆”替罪羊凌迟处死,而草草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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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秋水

庄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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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秋水,生于70年代,1998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微博:http://t.sina.com.cn/1403667177 好美服,耽逸乐, 热爱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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